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铅云垂低。天,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有萧瑟的风呼呼吹过,殿里沉寂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皇帝并不发话,只一味地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眸中的淡漠好似窗外呼啸而过的风一般让人觉得心寒。
谨妃渐渐垂下眼睑,连番发生的事已得到了答案,她现下唯一要做的便是静候,瞧一瞧,皇上会怎样对待那伴了他十多年的如妃。
帝王的心,总是这般的无常。想当初,如妃可是后宫第一宠妃,而如今……若是她知晓是皇帝对付她,那她,该是会怎样心碎?
这样想着的时候,在南薰殿给锦嫔诊治的赵太医回来回话了:“皇上,锦嫔娘娘已是病入膏肓,微臣无能,怕是无能为力了。”
无能?堂堂太医院院士怎会无能呢?谨妃微微勾起红唇,冷冷一笑,不过是有了皇上的吩咐不肯医治罢了。
皇上轻蹙眉头,道:“谨妃,派人守着锦嫔,到底在宫里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
“是,皇上。”谨妃垂首应下。
锦嫔如何还能安安心心地走呢?南薰殿空无一人锦嫔望着铜镜中可怕的容颜, 兀自落下泪来,这般的令人作呕,连她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皇帝又如何会来看她呢?
入宫七载,风云变幻,唯一不变的是皇帝身边总有美人,光洁的额头,美丽的容颜,妖娆的身段,源源不断地送到皇帝身边,皇帝又怎还会想起她这个全身溃烂的人?
泪水盈盈落下,点点落在她依然溃烂的手背上,泪水混进化脓之间,片刻不见。
沐昭进到南薰殿时,只瞧见昔日花繁锦簇的宫殿如今萧萧条条,只剩下白雪的印迹。整座殿阁空无一人,恶臭味伴着寒风袭来。沐昭用帕子掩了掩鼻息,方提步往锦嫔的居所而去。
锦嫔,真就如紫潆所说,也见不到昔日的样貌了。沐昭低声叹息,上前道:“娘娘,奴婢沐昭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探望。”
陷入沉思的锦嫔有片刻地慌神,听到沐昭的声音她稍愣了一愣,方才转过头来,勉强扯起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声音急切:“沐昭,是你看我了?是皇后娘娘让你来救我的是不是?”
锦嫔张着手就要冲着沐昭奔来,沐昭稍稍一退,锦嫔遂扑了个空,眼里透出慌张来,转眸盯着沐昭道:“皇后娘娘呢,本宫要见她,本宫要见她!”
“娘娘!”沐昭冷淡地望着锦嫔,面上甚至不带一丝感情,只是眸间的些微怜惜之情昭示着她对锦嫔的怜悯之心,“锦嫔娘娘,皇后娘娘是不会来南薰殿的,皇上,不让娘娘过来。”
话音未落,锦嫔忙就露出惊慌之色来,她似有些不可置信,亦或者她是不肯相信,“皇上不肯见我,连皇后娘娘都不许见我了么?为何,我是做错了什么,他这般地狠心?”或是哀莫大于心死,锦嫔激动的神情就此颓败了下去,她满脸溃烂,愈发显得可怖。
“定是因为我这张脸坏了,皇上才这般对我。沐昭,沐昭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锦嫔顾不得伦理尊卑,竟跪倒在沐昭面前。
沐昭忙虚扶一把,道:“娘娘万万不可,您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锦嫔面含凄色,眸中更是带泪,“沐昭,你救救我,你与乔太医交好,你能不能求他来医治我的病。我身上的溃烂,是中毒所致,我相信乔太医一定是有办法的。”
沐昭凝一凝神,口中有飘忽的叹息溢出来,“娘娘以为,乔大人肯医么?皇上口谕,让您安心上路。您以为,乔大人会违抗圣旨么?”唇畔之中微微有悲凉之色,唇亡齿寒,皇帝这般待一个陪伴他多年的嫔妃,不得不叫人心寒。即便他待皇后真心实意,可还是叫沐昭寒了心。
这宫里的女人,她们仅能依仗的便是皇帝的恩宠。虽说她们刻意迎奉皇帝时不知有没有带了真心,可到底,是相处多年的人。即便再无情,总会存有一分怜惜的。
可皇帝,独独是这天下最没有感情之人。他的一句话,可主宰人生死,可主宰人一生的命运。
锦嫔的模样虽然可怖,可她身上的毒却并不是不能解。欧阳山庄的百毒散可解百毒,沐昭怀里亦是揣着,可她,却还在犹豫要不要帮锦嫔。昔日锦嫔是如妃的心腹,沐昭对她并不完全信任。
只是锦嫔,着实可怜。
“安心上路?皇上让我安心上路?”锦嫔的泪潸然而下,她的脸孔本就化脓可怖,此时又因惊恐和愤怒扭曲得更让人心惊,“你撒谎。皇上不会这般待我的,他说过,我是这宫里最美的美人,他会永远疼惜我。你撒谎,本宫要见皇上,你去将皇上喊来,本宫要见他!”锦嫔声嘶力竭,冲着沐昭拼命大喊。
锦嫔的双手死命地抓着沐昭,沐昭也任由她抓着,站定不动,冷淡道:“娘娘何必如此?娘娘心中该是有数,南薰殿这么多人没了,娘娘上报却无人处理。娘娘以为,这是谁的命令?”冷漠的双眸扫过可怜的锦嫔,她的话语一点点击碎锦嫔的希望,“当日淑贵妃被打入冷宫,娘娘就没想过自个儿也有淑贵妃那般的下场么?”
锦嫔惊恐得张大了双眸,紧攥着沐昭的双手因沐昭一番话而松开,她颓败地倒落在地,“皇上,恨我!可为什么,那会儿,他不相信淑贵妃,要将淑贵妃打入冷宫……”忽而,锦嫔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与如妃,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皇上,皇上是不是要迎淑贵妃回宫,所以才对我们动手?如妃还以为自己能给皇上生下孩子。哈哈……她太可悲,太可悲了!”
笑声愈发地大了,在殿阁之中回旋。伴随着笑声,锦嫔的泪水亦扑簌簌地落下来。可悲的不止如妃,还有她。若不是她以为皇上宠爱她,亦不会每日满心欢喜地饮下皇帝送来的燕窝粥,更不会在南薰殿的人一个又一个消失,上报皇后却全无信息。一定是皇上阻隔了消息,所有这一切,都是皇上做的。
锦嫔缓缓地闭上双眸,泪水满面,忽而,有鲜血自她嘴角滑落。
沐昭一惊,忙上前扶住她,道:“娘娘,您……”
锦嫔轻轻一笑,眼神开始变得飘渺起来,她的唇畔挂着淡淡笑意,或许她是在回忆从前年少的时光,亦或是在回忆有恩宠时的快意欣然。
锦嫔殁了,自尽而亡,留下满身疮痍的身体,便是来为她收拾遗容的宫女太监都要嫌弃她的一身恶臭。曾经宫里最美丽妖娆的女子,就这般丑陋绝望地死去了。
沐昭揣着百毒散,迎着寒风大雪,神情落寞地走在雪地里。脚下早已湿透,肩上亦已被淋湿,她的身子冷得发抖,可沐昭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怔怔地前行着。
忽而,觉得一丝温润从脸上滑落,沐昭愣愣地抚上脸庞,才惊觉那是自己的眼泪。怎么忽然落泪了呢,是天太冷,还是心太寒了?锦嫔与她,本是无关紧要之人,可她为何,会对锦嫔临死前的绝望那般觉得心疼?
心好似揪成一团,痛得她踹不过起来。
耳畔传来悠长的叹息声,熟稔的温暖自背后环住她,温柔带着浓浓的怜惜的嗓音,“天儿这么冷,你的身子不好,怎地还要在雪地走?”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疼惜道:“手这样冷,也不带个手炉?”
沐昭霎时落下来,反身投进萧旌的怀里,小脸埋进他的胸膛之上,闷声哭着。
萧旌紧紧拥住沐昭,疼惜而又带些责怪,“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么?怎么又这般任性,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见她哭得凄楚,心中又是不舍,“你这般见不惯宫里的事,为何又要留在皇嫂身边?昭儿,宫里多的是令人觉得作呕的事。”
沐昭自他怀里抬起头,抽泣道:“皇上为何这般?当初,亦是他自己默许了要将淑贵妃打入冷宫的。也是他亲自送他出宫。他如今为何又反要处置如妃和锦嫔。如妃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可是皇上的亲骨肉啊!”
萧旌静默摇头,许久后才道:“沐昭,你以为如妃,真的身怀龙种么?”
沐昭猛然一震,望着萧旌的瞳仁缓缓张大,“难道……”
“聂如莹,是绝对不会怀上孩子的。”萧旌微蹙眉头,隐隐有鄙夷之色溢出,“皇嫂怀了男胎,聂家沉不住气,才让如妃想了这一招。”
“若是如此,那……那孩子为什么……”事情渐渐清晰起来,沐昭不禁蹙紧了眉头。
“孩子是皇兄换过了,所以如妃,才想出孩子胎死腹中这一招,更是想将罪名安在锦嫔头上。只不过锦嫔……没有比她好多少。”萧旌默然摇头,并不带一丝怜惜。与他来说,这世上会让他觉得怜惜的,只有沐昭。
沐昭缓缓垂下眼睑,“皇上,竟是这般舍不得淑贵妃受委屈么?皇上,是想迎她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