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尧出生在马来西亚,父亲尚逸臣是有名的橡胶园主,母亲出身当地贵族。尚尧是家里的独子,9岁时被父母送去美国读书。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尚尧跟父母分开,一个人滞留美国。日本侵华时,尚逸臣倾万贯家财支援国内抗战,受到蒋介石的亲自接见和嘉奖。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曾设法动员尚逸臣回国参加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尚逸臣顾虑各方关系,自己托辞未归,而把唯一的儿子当做献礼送回了中国。
之后,尚尧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历经运动、万劫不复,他虽因父亲的名声未受大难,但也如身陷囹圄,备感压抑和不快乐。50年代末和“文革”初,尚尧有两次机会离开大陆,都因一念之差未能成行。回到中国后,尚尧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等尚尧1974年重返大马,却是去参加尚逸臣的葬礼了。
1979年,尚尧又回去过一次。这一次,是为母亲送殡。尚尧当上中科院院士和全国政协委员后,媒体采访他时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他当初是否后悔回国。媒体原想给尚尧一个机会,要他抒发一下爱国热情。尚尧却始终紧闭嘴角,对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回忆让尚尧忽然间变得苍老了,他脸上保养得非常好的皮肤顷刻生出许多皱纹。我起身到尚尧身旁跪下,伸手摸他的脸。
“您后悔回国,是吗?”
“不,我不后悔回国,”尚尧摇头说,“但是我后悔离开了母亲。”
一行泪水从尚尧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淌下来。我第一次见尚尧流泪,他流泪的样子格外让人心疼。
“我根本不介意待在哪里,”尚尧擦了一把眼泪说,“大陆、新马、台湾,还是美国,对我都无所谓。I don’t care,I do not care!我不介意在哪里度过我的一生,我也不介意我一生里都做了什么:当博士、院士,还是一辈子卖咖哩炒饭酱肉包,但我不应该跟我的母亲分开。我可以跟我的父亲分开,跟所有的人分开,都不应该跟母亲分开。这是一生里我唯一的,也是永远后悔的事。”
“哦,教授!”我泪流面满,抱住尚尧亲吻他脸上的泪痕,和因为泪痕更加增多的皱纹。我爱男人脸上的皱纹,我爱这样亲吻它们,因为它们里面藏有故事、藏有岁月的笔记。而这些,是我没有的。
尚尧也抱住我,我们的唇再一次粘到一起。
我们吻了很长时间,很湿润、很咸。尚尧没有以往那样一味地进攻和强求,他的舌头温柔无比,像一条将要冬眠的蛇。我也很投入、很忘我,连刚才那种刻意的夸张和带有明显表演性质的花式舌吻也没有。我们就是互相在接吻而已,像在互相倾诉,嗫嚅低语、相濡以沫。
我恐怕有点儿爱上尚尧了。我想起毕格斯·卢娜的电影《乳房与月亮》,懵懂和有一点忧伤的小阿泰在月亮下祈祷:“上帝啊,请赐给我一对奶水充盈的乳房吧!”
我想象着尚尧当年回国时的样子:一个20出头的俊朗青年,优雅、苍白、敏感而自爱,对眼前充满迷惑、对未来毫无把握。尚尧后来的寻芳猎艳、风流倜傥,未必不是对他不快乐生活的一种宣泄,和对母爱缺失的一种索取吧。说起来,尚尧可能根本还是一个孩子,大约只有9岁,喜欢母亲的乳房。一直没有长大。
我让尚尧长大了。尚尧的身体在我的手掌里迅速膨胀和坚挺,呼之欲出。我拨开尚尧的衣物让他的身体完全显露出来,我抚摸着它上面每一条血管和筋脉,温柔而从容。我抬头看了看尚尧,他的脸上有一种怜惜和陶醉的表情,跟以往不同。
我俯身含住了尚尧的身体,让它深插进我的喉咙。
我有一条特别深长的喉咙。穆晨锺最先发现了它,他玩笑地叫我“Deep Throat”。我含着尚尧的身体,配合他的节律,吸纳放送、张弛有度。尚尧发出享受的呻吟,双手紧扣椅子的扶手,好像生怕自己会像过度膨胀的气球,突然间飞走。
我做了好久,感到了累,动作缓慢了下来。但尚尧已经欲罢不能了,他有点强迫地用手势阻止我、不要我停下。我只好勉力,继续为他做。我嘴唇上的性兴奋带已经麻木,它后来还感到了不适,但我仍做得投入。我第一次发现了我身体里蕴藏着特别对男性的卑贱和奴性,而这奴性构成了我心理快感的一部分。这让我惊讶。我之前跟穆晨锺在一起时也如此为他做过,但心情没这么奴性,没这么克己、肯让自己身体不舒服,也没有这么明显的欣慰和成就感。我跟穆晨锺在一起,就很技术。
我正想着、做着,尚尧忽然出现了状况。他不可遏止地浑身颤抖,身体痉挛、运动加速,表情变得复杂。我知道尚尧就要高潮了,我想我需要让尚尧拔出来,我不想让他弄到我的嘴里,那样太过分了。
可尚尧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像是苦不堪言,又像是凤凰涅槃,一味地运动着、挣扎着。
最后几秒钟,他完全失去控制,就那样喷发了。
“来吧,我的孩子!”
回到实验室,我配了超浓度的双氧水狠狠清洁了口腔,但嘴里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又像覆了一层黏液感觉古怪。我还是头一次这样帮男人释放。尚尧总有办法突破我的极限,令我做我不能做的事。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爱的成分,或者根本就是邪淫。我不愿意多想,假装它没有发生。
离开基础部大楼,我沿翠湖往宿舍走。正走在木棉大道上,后面传来一阵急速的自行车铃声,青荷骑着穆晨锺的那辆破28加重飞鸽男车从我身旁擦过,“刷”地横在我面前。
“嗨!”青荷一条腿吊在车横梁上一条腿支在地上,冲我打了一个响指,“我爸最近给你来信了没?”青荷大咧咧地问。
“怎么?”我反问。
“我不关心你们的事儿。”青荷看我不友好的态度,轻蔑地摆摆手,说,“我是要你跟我爸说一声,我想退学。”
“为什么?”我很诧异。
“我现在手头紧,缺钱,我要去打工。”青荷做了一个捻钞票的动作。
“可你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现在退学什么学历都没有,到国外还要补中学文凭,那得花更多的钱。你爸走之前给你留了钱的,他的工资不也是你领吗?”
“那不够。”青荷轻率地说,“反正我不想上学了。我没工夫给我爸写信,你给说一声。”
“你爸肯定不会同意的。”我说。
“那咋办,要不你给我钱?”青荷斜了我一眼,挑衅说。
“我凭什么给你钱?”我说。
“你是我后妈呀,”青荷一脸坏笑,“我都叫你了,你不能不管我吧。”
“你……”我被噎住,一时说不出话。青荷看我生气的样子,戏谑地耸耸肩,猛打了一把车铃,说:“要么你给我钱,要么叫我爸寄钱来,不然我就退学,你看着办吧。”说着,她撑起身坐到自行车上,“咣当”颠下人行道,左右晃悠着肩膀,蹬车扬长而去。
我从来不知道怎样恰当对待青荷。你能够在你才二十二三岁的时候知道怎样恰当对待一个只小你四五岁,任性、刁蛮、不懂规矩,青春期受过伤,又被父亲宠得很厉害的女孩吗?
我不知道青荷是怎样看中我,打我主意要我做她父亲的女朋友。我是她的一个阴谋。
研一那年秋天,一天,穆晨锺邀请我到他家吃晚饭。正餐结束后,青荷趁穆晨锺和刘苏娜去厨房的空当,探过身对我挤眉弄眼,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他喜欢你!”
我嗔怪青荷不要胡说。青荷说:“我没胡说。我爸已经好几年不请女研究生到家里吃饭了,你破了我爸的戒。”我问青荷为什么。青荷耸耸肩,撇嘴说:“我妈不愿意呗。我妈是一‘醋坛子’,不许我爸跟女的来往。”
“可是,我看你妈刚才对我挺热情啊。”我说。
“她那是装的!”青荷撇嘴说,“我妈特会装,以后你就知道了。”
晚上宿舍的“卧谈会”上,白灵灵听说我去了穆晨锺家吃晚饭,惊呼穆晨锺“吃了熊心豹子胆”。白灵灵证实了青荷的话,也说穆晨锺从来不请女学生到家里。白灵灵是一个“包打听”,知道很多学校里的小道消息。她进而爆料,原来穆晨锺的初恋情人竟是张静的师母、顾嘉辉的太太蒋丽英。
穆晨锺和顾嘉辉是大学同学,一同留校,住在同一间宿舍,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转科实习时,穆晨锺和顾嘉辉同时喜欢上急诊科护士蒋丽英。两人是好朋友,不想因为这件事伤和气。博雅当时正值“社教”运动,穆晨锺和顾嘉辉就商量,两人先离开蒋丽英一段时间,一年后谁改主意了最好,若都还放不下,就一起去向蒋丽英表白,由她做出决定。
约定既下,两人即各奔东西。在遥远的乡下,穆晨锺没有一天不思念蒋丽英。许多个无眠之夜,他用情诗慰藉自己备受煎熬的心绪。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穆晨锺回到博雅,第一件事就是拿着厚厚的诗稿跑去找蒋丽英。可是,当穆晨锺叩开蒋丽英的房门,迎接他的却是相依而立的顾嘉辉和蒋丽英。
穆晨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顾嘉辉率先违背了和穆晨锺的盟约,下乡之前就去跟蒋丽英挑明心意,两人立即办了结婚手续。一年之后,穆晨锺回来,顾嘉辉和蒋丽英的儿子顾铮已经出生了。
穆晨锺受到爱情友情的双重打击,一蹶不振。不久,“文革”爆发,学校停闹革命。穆晨锺不爱革命,整天钻到基础部大楼地下室里跟一堆死尸打交道,把脊柱都坐弯了。蒋丽英后来知道了真相,觉得对不起穆晨锺,便把同科室的刘苏娜介绍给穆晨锺。穆晨锺对爱情已经心灰意冷,爱不成蒋丽英,跟谁都一样,他就依从蒋丽英娶了刘苏娜。
家宴过后的第二天,在研究室碰到穆晨锺,我为前一天的晚餐向他致谢。“主任,我没给您添麻烦吧?”想起青荷和白灵灵的话,我追问了一句。
“哦,没……没什么。”穆晨锺似乎不防备我这样讲,客气地说着,将目光移开投向远处一个毫无意义的地方。穆晨锺转过头时,我看到他的肩上落了一层雪花样的头皮屑。
“至少,教授有一个粗心大意的妻子。”我忍不住想。
那以后,再见到穆晨锺我总对他的驼背和满头花发心生不忍,十分牵念。
我不喜欢青荷。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她。
可自从我到穆晨锺家吃过晚餐后,青荷就经常来找我。她总是跳到我的实验桌上,危险地坐在一堆昂贵的反应皿和试剂瓶中间,毫不介意我明显的不悦。我后来知道的有关穆晨锺婚姻不幸的消息,多半是青荷告诉我的。青荷说她爸可怜,她要给她爸找一个“女朋友”。一次,青荷又跟我讲起这事,我觉得荒谬,故意问她进展。青荷听出我语气里的嘲讽,说:“差不多吧。有一个人,我想她适合做我爸的情人。”
“哦?那你跟你爸说了吗?”我说。
“说了。”青荷点头道。
“那你爸他什么意见?”
“我爸特听我的,他没意见。”
“那个人的意见呢?”
“我还没跟她明说,估计她不会有。”
“为什么?你也忒自信了吧?”我挖苦道。
“不是自信,这叫眼力。这种事,我一眼就能看它个八成!”
不过,青荷更让我意外的,是她在刘苏娜打我事件上的立场。
当时,我和穆晨锺已经算是情人了,——我们有了身体接触,我们接吻了。尽管这吻是有缘由的,我和穆晨锺也尽量做得克制,但情爱关系中的男女就像穿着新衣的皇帝,他们沉浸在两人世界里,岂不知秘密早已在一切细节中昭然天下。
穆青荷说她妈妈又在家里骂她爸了。在刘苏娜的骂声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我的名字。一天晚上,刘苏娜在又一次大发雷霆之后,将穆晨锺撵出了家门。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刘苏娜连同女儿青荷也一起赶了出去。因为青荷站在穆晨锺一边,替父亲说话。
穆晨锺经常被刘苏娜撵出家门,办公室原本就有成套的被褥。他把它们铺开在会议室乒乓球台上,算是建起他和女儿临时的“家”。青荷却因为第一次离家在外而兴奋不已。
按照以往的经验,刘苏娜以为穆晨锺顶多在办公室睡上三五天,就又会厚着脸皮回来向她摇尾乞怜。可这次,刘苏娜发现自己失算了。蒋丽英一矢中的指出刘苏娜的症结,她说在以往的纠葛中,刘苏娜和穆晨锺是矛盾的双方,刘苏娜只要把穆晨锺撵出去,她就胜利了。这一次大不相同,穆晨锺非但不是矛盾的对立面,反而是争夺的战利品。刘苏娜把穆晨锺撵出去,无异于将战利品拱手让给敌人,自己不战而败。——更要命的是,刘苏娜还将穆青荷这个重要的中间力量也给撵跑了,蒋丽英手戳刘苏娜的脑门,说:“你怎么能把老穆撵到他的小情人那儿去?你这是自掘坟墓哪!”
蒋丽英的话让刘苏娜紧张。她完全没有想到问题会变得这么复杂和深奥,这超出了她的智力范围。刘苏娜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是很致命的。
“告诉你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蒋丽英说,“你去给那个女学生一点厉害。如果老穆袖手旁观,你既教训了那个小妖精,又警告了你丈夫;如果老穆出面干预,那正说明他们两个有私情,你借机把事情闹大,群众舆论就站在了你这一边。”
很长时间里,刘苏娜同蒋丽英的关系并不好。刘苏娜一直对穆晨锺和蒋丽英的情感往事耿耿于怀,她又嫉妒蒋丽英跟了顾嘉辉,比自己跟穆晨锺幸运。顾嘉辉在美国只拿到硕士学位,但他为人灵活,又会运作,受到学校重用。蒋丽英以夫为贵,凭顾嘉辉的关系从急诊科调到医务科,还做了副主任。刘苏娜是急诊科最老的护士,早就想调到轻松的科室,穆晨锺始终不肯为刘苏娜到学校争取。因为这个,刘苏娜对穆晨锺很气。原本,蒋丽英也看不上刘苏娜。但这一次,面对中年女人共同的危机,她们精诚合作,携手结成唇亡齿寒的联盟。
神经生物研究室的大部分房间在一条南北走廊的靠北边一侧,南边只有电镜室、标本室和横在顶头的会议室。我不喜欢研究生自习室里人来人往和琐碎吵闹,进科时就要了平时少有人去的标本室,打扫出一角放上一张书桌,买来两盆绿萝,一个人在里面十分惬意。——标本室里有许多标本,它们被大大小小地装在密封玻璃瓶里,那也正是我喜欢看的。
刘苏娜闯进标本室时,穆晨锺和穆青荷刚刚在隔壁会议室关灯睡下。他们听见响声,来不及穿齐全衣服,就开门冲了出来。穆晨锺看到骂不绝口的刘苏娜和手捂着脸的我,立即明白了发生的一切。穆晨锺冲到刘苏娜和我之间,让我不再受刘苏娜的进一步伤害,愤怒地说:“刘苏娜,你怎么能打人!你不可以这样!”
刘苏娜惊愕地上下打量着穆晨锺,像看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八爪怪物。穆晨锺只穿一件白色圆领短袖汗衫和一条灰蓝色棉毛裤。天长日久,白汗衫早已发黄衰败,布满孔洞,棉毛裤原本的开口也极不雅观地豁然着。懈怠的棉质纤维加重了穆晨锺的消瘦,使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猥琐和龌龊。刘苏娜不由得怒火中烧,尖叫着再次冲向我。穆晨锺一把架住刘苏娜,喝道:“刘苏娜,你冷静一点!你这样做会出问题的!”
刘苏娜不意被穆晨锺推了出去。她踉跄着倒退两步,右侧后腰撞到小门的圆把手上。两分钟后,刘苏娜那个地方出现了一块鸡蛋黄大小的淤紫。刘苏娜连夜找蒋丽英拍了照片,第二天一早,她拿着“证据”到吕正荣的办公室,状告我殴打了她。这是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