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苏娜没想到穆晨锺会对她来这么一下子。以往,无论刘苏娜如何粗野,穆晨锺都没有对她动过一根手指,此刻穆晨锺却为了他的情人对自己的老婆大打出手了。——在刘苏娜的认知系统里,她真真切切地认为穆晨锺是对她“大打出手”。刘苏娜像一只受伤的狮子被疼痛激怒,发出撕裂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又向我冲过来。穆晨锺再次挡住刘苏娜,和她严重地纠缠在一起。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的青荷突然喊道:
“爸!你把她管住,我去给保卫处打电话!”
刘苏娜愕然停住手脚,转身对青荷说:“青荷,你妈妈受人欺负,你还不过来帮忙?”
青荷站在门口没动。她赤足套一件印花睡袍,双手叉在腰间,厌恶地对刘苏娜说:“你别在这儿胡闹了!赶快走,离开这里!”
“青荷,你怎么能这么对妈妈说话?”
“妈,你真让我恶心!”
穆青荷狠狠瞪了刘苏娜一眼,转身向穆晨锺的办公室跑去。她新鲜光嫩的脚板拍打着冰凉的水泥地面,发出耳光般清脆的响声。
然而,青荷几乎在她父亲拿到离婚证的同时,立刻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穆晨锺离婚后,刘苏娜不肯搬离原来的教授住房,穆晨锺只好带着青荷住到学校暂借给刘苏娜的一套二居室里。那房子我去过一次,顶层西晒、狭小局促,除了一台新买的单门冰箱,其他家具都是从后勤处借的,简陋陈旧,很不像样。我看了心里难过,觉得对不起穆晨锺。
中间,恰巧青荷放学回来。青荷见到我和穆晨锺在一起,一下就不高兴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摔摔打打,明显冲我不友好。穆晨锺照顾青荷的情绪,示意我赶快离开。那以后,我再没去过穆晨锺的“新家”。
四月份的第一个周末,我参加TOEFL考试。前一天下午,天下着雨,我从博雅骑车到北师大附中看考场。因为座位不好,在门口的位置,我心里紧张,从考场出来在路边的电话亭给穆晨锺电话,希望听到他的安慰。
接电话的是青荷,她阴阳怪气地告诉我穆晨锺正在同白灵灵说话。穆晨锺离婚后,青荷跟白灵灵突然好起来,就像当初黏着我,频频把她带回家,向她父亲“强烈推荐”。在穆晨锺的办公室,我也几次撞见白灵灵。白灵灵见到我十分不自在,穆晨锺倒若无其事,仍旧温文尔雅、笑容可掬。我提醒穆晨锺白灵灵曾因为他拒绝她为贾鸿图求情而说要报复,穆晨锺非但不信,反教导我不要小心眼儿。出于体面和尊严,有些感觉我不能说,但心里不痛快,暗暗地有火。
青荷故意拖延,要我在雨里等了半个小时。我浑身早已湿透,仍然坚持着,直到青荷又拿起电话。青荷假装忘记了,怪声说:“哎呦,你还在等啊,我以为你早走了。”
穆晨锺刚刚接听,只说了一句,又被青荷远远地打断,喊他过去。穆晨锺纵容青荷,笑着对我说:“青荷又在捣乱了,那就先这样吧。”
不等我回答,他“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里,我在书桌前摊开复习资料,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最终还是避开父母冒雨到军人服务社拨通了穆晨锺的电话。我把淤积在心的委屈不快一股脑儿全倾吐了出来,穆晨锺待我抽抽嗒嗒地说完,什么也没说,只要我先平静下回去准备考试。
“我平静不了!”我说,“青荷对我那样,我怎么可能平静?”
穆晨锺说:“舒展,现在你最需要的调整心态、保证休息。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穆晨锺顿了一下,说:“就这样吧,舒展。你赶快回去,天下着雨,你别着凉了,我挂电话啦。”
“咔哒”一声,耳道里又传来令人恼怒的蜂音。
我被这蜂音激怒了。我不可遏制地激怒了。我无法一个人待着,我需要穆晨锺,需要他安慰,需要他解释或者辩解,哪怕他批评我,说我不对、任性,都行,只要他对我有所反应,而不是这么麻木不仁、对我置之不理。
深夜,我受雨发起高烧,连做噩梦。
我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大阶梯教室里参加考试。我四处逡巡,想找一个好位置。有两个地方不错,我过去正要坐下,却被别人挤过来抢先占了。他们好像一个是陈子东、一个是董小山。我奇怪这是一个什么考试,我怎会跟他们在一起?董小山和我只是小学同学,我跟陈子东都没同过学,他是我哥哥的同学。想到这个,我抬眼张望,果然在第一排最靠门边的位置看到了何雨。那个座位正是我明天TOEFL考试的位置。
何雨显然看到陈子东和董小山抢占我的地方,但他似乎不准备帮助我,双肘伏在桌上捂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胆怯和遗憾。我哥哥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从来没有以兄长的身份照顾过我什么。我别过脸不看我哥。我不好意思看何雨胆怯和遗憾的目光,那让我难为情。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空座位,我走过去掀开课桌的翻盖,里面豁然亮出一条隧道。我很惊讶,想进去看看。
这样想着,不知怎地,我就真的进去了。
坠落的过程令人愉悦。我被隧道中的光紧紧裹住,身体不断下降,感觉却是在飞升,像光束中一粒飞舞的尘埃,渺小而透明,没有质量。隧道的尽头一片光亮,似乎那边另有一个美妙的世界,阳光灿烂。我向那里尽力飘去,我渴望进入那个世界。忽然,隧道尽头的光亮被什么挡住了,出现了一个光影。刺目的光亮使我无法分辨那个影子。那边太亮,这边太黑了。
这时,从隧道的尽头传来一个声音:“来吧,我的孩子!来吧!”
那个声音那么空洞,那么亲切,那么令人渴望,我不由得向它飞去。快到隧道尽头时,我依稀看清那个光影原来是一个人。他站在那里,挡住了背后的光明。他双手伸向我,充满鼓励和期待,像要拥我入怀。
“来吧,我的孩子!”他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在即将抵达那最光亮处的瞬间,我轻声叫了一声爸爸。
我喊着:“爸爸!”
“闹闹,该起来了。你今天不是要去考TOEFL吗?”
我一惊,睁开眼睛。父亲站在我的房间门口。
五岁那年的风筝
这是我经常做的一个梦。
从五岁起,我一直做这个梦。梦的情景不完全一样,出场人物也不尽相同,但都会有一条光亮的隧道和隧道尽头那个人影。这个梦我从没有做完过。我总是在最后时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醒来。小时候,有一次我晚上喝多了水,在睡梦中寻找厕所找到那个隧道。我很高兴,觉得穿过隧道那边会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在我马上要抵达隧道口时,那个人影又出现了,他呼唤着我,说:“来吧,我的孩子!”
我吓了一跳,一着急,就给尿床了。
除了我自己,穆晨锺是第一个发现这个梦的人。
穆晨锺请我到他家吃晚饭的前一个周末,天空下起那一年最后一场秋雨。我得了感冒很不舒服,但晚上还是赶到科里。
我开始了一个实验,前期已经做了,没法中途停止。
我做的是一个对比实验,要先摘除一组雄性大白鼠的睾丸,饲养观察它们大脑终纹床核内的神经递质变化。我布置好器械,戴上帆布手套,从笼子里随机抓出一只大白鼠,按照操作流程给它麻醉、备皮、消毒、开腹、分离皮下组织、结扎输精管、剪除睾丸,逆行依次缝合。
工作减轻了感冒的症状。做完第四只时,墙上的石英钟指示9点15分。这一只状况不太好,术后一直未能从麻醉中醒来。我用手掌拢住大白鼠的身体增加它的体温,又用吸痰器清除它口腔里的积痰,防止呼吸道堵塞。折腾了快半小时,大白鼠的情况仍没有好转。
如果继续下去,它可能会心衰而死。
麻醉中的大白鼠毫无知觉,仰面躺在我的掌心里,四肢向上张着,粉红色爪子紧缩在一起,仿佛想攥住一缕看不见的希望。大白鼠的眼睛似睁未睁,浅色的鼻翼翕动缓慢,偶尔长长地抽泣似的吸上一大口气。看着这只小小的动物,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我低下头伏在大白鼠的嘴上,为它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这个方法给大鼠注入了活力。小家伙终于有了较正常有力的呼吸,前胸上的皮毛在肺部有节律的起伏下,像一朵白色的雏菊在微风中摇曳开阖。我不敢松懈,继续轻按压它的胸骨进行辅助呼吸。我手捧着大白鼠小小的躯体,像一个母亲身心疲惫地陪伴着自己濒死的孩子,却依然顽强地热切地想帮它一点点找回就快要逝去的生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大白鼠的呼吸体温都恢复了正常。尽管它还没有醒来,但我想,明天早晨一定可以见到它活泼可爱的样子了。我把这只大白鼠放回动物房,离开时特意在笼子外面压上一块棉毯,并为它接通电炉子取暖。
剩下的一只很顺利,只20分钟就做完了。我收拾好手术器械,送最后一只大白鼠到动物房。
我却发现,之前的那一只,已经死了。
我看到它头歪在一旁,浑身松软地摊开躺着,一种不祥的感觉陡然攫住了我。我没有立即上前去,而是把第五只老鼠安置好,才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笼子,把那一只大白鼠抱出来。大白鼠的身体已经失去温热,四肢开始僵硬。我把它举到昏暗的日光灯下,盯住它的鼻翼。它们没有丝毫动静。我犹豫着,轻轻拨开大白鼠的眼睑,看到一颗浑浊苍白失去神采的眼球。
它,确实已经死了。
基础楼外面,大雨如注,如同一幕盛大葬礼的哀乐。
我失魂落魄、浑身滚烫,仿佛一块被点燃的冰。我终于哭了起来。我像一个委屈极了的小姑娘,不停地用手抹着流到脸上的泪水和雨。走到翠湖边,我忽然一阵眩晕,满天的雨丝幻化成一个飞速旋转的罩子将我覆盖。
我慢慢倒了下去,脸接触到湿冷的草地时,我想我要先休息一下。
雨还在下着。很快,周围变成一片汪洋。我像一个人泅渡在深夜的大海上,四周全是黑漆漆沉默不语的水,看不到一片陆地。我累极了累极了,想要放弃。渐渐地,我停了下来。我让自己像一缕飘逸的海草,慢慢向海底沉去。坠落的过程如此令人愉悦,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自己不是在下沉,而是在升浮。海底是一个绚烂无比的世界。礁石被海水和浮游生物改建成一座座宫殿,飘曳的水草和缤纷的珊瑚、海葵、石斑花从里面探出身子。雨点一样多的小鱼像雨一样猝乎其间,不知所往。相比之下,大鱼们要从容不迫得多。它们色彩斑斓,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线条呈现出无限的光滑和流畅。我遨游其中,像一尾自由的鱼,不时转一个身四处张望,心灵欣喜而宁静,几乎透明。
我向一个礁石洞游去,有一束光从那里射出来。我进入一条隧道,被隧道中的光紧紧裹住,感觉无比的温暖。这时,那个人影又出现在隧道尽头,他呼唤着我,说:“来吧,我的孩子!”
我加快了动作,想到他那里去,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爸爸!”
“舒展!舒展!”另一个声音将我喊醒。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片刺目的灯光和穆晨锺朦胧的脸庞。
“我这是在哪儿?”我恍惚地问。
“急诊室。你发烧了,昏倒在雨地里。”
我从洁白的被单中伸出手,穆晨锺把它握在掌心。我因为得到了温暖而感到无比虚弱,于是哭了。
“我的一只大白鼠死了。我给它做手术,它死了。”
“哦,你不要难过。实验动物死亡在所难免,你不是还准备了备用大白鼠么。”穆晨锺安慰我。
“我一直在抢救它,没想到它会死。”
“你尽力了,这就好。”
“问题是,我没有尽力。一个晚上我都陪伴着它,可却在最后时刻放弃了它!”
穆晨锺从口袋里取出手帕,轻轻蘸去我脸颊上的泪痕,说:“它这样慢慢衰竭而死,比醒过来后忍受手术的伤痛、最终仍被处死要好。”
“那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最终我还是会杀了它,可无论怎样,我希望它现在活着。我就是希望它现在活着!只要能换回它的生命,要我做什么都行!”
“舒展,你冷静一些。”穆晨锺揿动墙上的紧急铃,叫护士来给我换上一瓶新的液体。护士走后,穆晨锺替我掖好被子,温和而忧郁地看着我。我这时才注意到,穆晨锺完全被雨淋湿了,花白的头发上还滴着雨水。我低声说:“主任,对不起,谢谢您。”
“不要,”穆晨锺拍拍我,做了一个宽慰的表情,又说,“哦,对了,你刚才昏迷中好像喊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我扭头到一边,说,“只是一个经常做的梦。”
周末过后,再上班时穆晨锺邀请我到他家里吃晚饭。之后的一天,穆晨锺跟我谈起了这个梦。穆晨锺坐在办公桌后面,我坐在面试时坐过的那只沙发里。深秋的阳光打在穆晨锺身后,把他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墙壁上。
“舒展,我们谈谈好吗?”我说可以。
“那么,可以跟我谈谈你那天做的梦吗?”
我知道穆晨锺会跟我谈这件事。穆晨锺在翠湖边把我救起送到医院后,我就等着他来找我。穆晨锺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我决定放他进来。
“主任,我给您讲一个故事吧,”我说,“这件事发生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
那是一个星期天。天气非常好。早晨,我深居简出的父母突然宣布,要带我和哥哥何雨去玉渊潭公园。用怎样夸张的语言形容我当时的心情都不过分,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去过公园。当时,我并不知道,促使我父母注意到那个美好的星期天,并破天荒地决定带我们去公园的真正原因,是从我出生那一天起我父亲长达五年的专案审查终于结束,他又重新成了一个政治上“清白的”人。
那天,我父母如此高兴,我们进到玉渊潭公园后,他们又说可以额外允许我和我哥哥每人一件礼物,以作为对这个美好日子的纪念。何雨说他想要一只风筝。何雨一直幻想飞翔,他后来果然乘着一只会飞的大鸟去了大洋彼岸。
父亲答应了何雨,带他到公园售货亭买了一只燕子风筝。那燕子的白肚皮上有一只哨子,到了天上可以叫。父亲转而问我要什么礼物。我从未得到过礼物,一时慌了手脚,糊涂地说:“我不知道。”
母亲缺乏耐心,说那就先走吧,别傻站在这儿。我心里着急,担心失去了得到礼物的机会。这时,我无意中看了一眼湖水,就知道我想要什么礼物了。我拽住父亲的衣角,问:“划船可以当礼物吗,我想划一次船。”
何雨笑话我,说划船怎么算礼物,船划完就完了,又不可以带回家。我很固执,说:“我就要划船!”
父亲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我们终于坐到一条小破船上。那已经让我兴奋死了,我高兴得语无伦次,居然说了一句特别夸张的话。我对父亲说:“爸,我真是太幸福啦!”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使用“幸福”这个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幸福”,而不是别的词汇来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在此以前,没有人告诉我幸福是什么。我只有五岁,生活平淡、波澜不惊,人生的许多境界我都没有体会,包括幸福与不幸。
我们划了一个小时船。我们只能划一个小时。父亲交了押金的,超时要罚款,所以他不停地看表催促。离一小时还剩一分钟的时候,我们回到船坞。船工用钩子钩住小船帮我们上岸,旁边的游客已经等不及了,一直在嚷嚷。母亲第一个上岸。何雨跟在母亲后面站起来。母亲离船时太过用力,一脚蹬开了小船。小船猛地剧烈晃动,我哥哥站立不稳,打了两个趔趄,拿着的风筝失手掉到了水里。
岸边有波浪,那风筝像活了似的,竟飞了起来。它贴着水面拍动翅膀,仿佛雨前的燕子,一下飞出去好几米远。
“哥,你的风筝。”我着急地喊,随即“扑通”一声从船上翻到了水里,去救我哥哥的风筝。
……
“然后呢?”穆晨锺等了很久,轻声提醒我。
“然后,我们全都掉到水里啦。我的动作太大,一下带翻了小船,把我哥和我爸全给掀到水里了。”
“然后怎样?”穆晨锺也不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