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年,西部右翼蒙古诸部被林丹汗秋风扫落叶般击溃,西迁的步伐出奇的顺利。
林丹汗怎么了?莫非疯了不成?不错,此时的林丹汗被暂时胜利的虚火烧得接近疯狂了。1628年9月,在明朝的授意下,土默特、永邵、鄂尔多斯三部联军在艾布盖河与林丹汗展开会战。林丹汗大获全胜,各部四散,鄂尔多斯归顺。
沙囊彻辰仰天长叹,林丹汗整合蒙古部落的努力,犹如眼前的黄河,恨水东流。可是他的西迁之旅,仍然气贯山河,直抵元上都,进侵大明边墙;往北,朝着鄂尔多斯高原而去,额图璘的鄂尔多斯部不是他的对手,最终只好归顺。沙囊彻辰成为他队伍里的一个幕僚。
当林丹汗血战宣大塞外的时候,后金的皇太极却在蚕食林丹汗的故地领土。1628年2月,后金兵抵大凌河,留守的多罗特部首领古鲁出兵迎击,兵败战死,损失11200余人;5月,后金兵犯阿拉克绰特,因特塔布囊战死;9月,皇太极纠合敖汉、奈曼、扎鲁特、哈剌嗔等部,扫荡锡尔博锡哈图、英汤图等地,察哈尔部众中“抗拒者杀之,其降者编户”。
也是不到一年,林丹汗留守故地的人马全军覆没,辽东一带,完全划归后金版图。林丹汗每况愈下,皇太极开始了对他的致命一击。1632年4月,皇太极率后金军与土默特、喀喇嗔、伊苏特、扎鲁特、敖汉、奈曼、科尔沁、阿鲁科尔沁等几乎所有归附的蒙古部落,起兵十万,远征林丹汗。
大兵压境,林丹汗准备决一死战,但“疲甚、饿甚、穷甚”的部众早已经没有了抵抗的意志,“所部解体”。无奈之下,林丹汗率众渡黄河西撤。这场突如其来的撤退,大部分部民毫无准备,人马辎重遗弃得遍地都是;待渡过黄河时,已“沿途离散十之七八”。后金军仿佛不是来交战,而是来收集难民和战利品的。
林丹汗的主力无存,倒是新归附的鄂尔多斯部和他一起进入了千里瀚海的毛乌素沙漠。
在那不毛之地,林丹汗将度过他生命的最后两年。沙漠,不适合人类生存,尤其是数万仓皇逃命的人。
图谋恢复是将来的事情,首先必须解决吃饭问题。自己没有,就只能去抢。1633年,林丹汗五次攻掠明边;1634年,更是连续在3、4、5月出兵;闰八月甚至和洪承畴交手。这没有什么政治意图,目的只有一个——粮食。
这时的林丹汗,几乎又轮回到刚继位时“穷饿之虏”的起点上,人生的循环,就是如此残酷。
沙囊彻辰不能不扼腕长叹,他对林丹汗曾经寄予多少厚望,自己甚至作为林丹汗的马前兵,挥刀征战。然而北元王朝的劫数已尽,末日到了。但是他还是忠贞不渝地跟了林丹汗两年,蛰伏在毛乌素的大漠里。
1634年,经过多方联络,统治西藏的藏巴汗、游牧青海的绰克图台吉以及控制康区的白利土司与林丹汗结成了“反黄教联盟”——黄教不是庇佑后金吗?那我就反黄教。
联盟成立之后,获得了物资补充的林丹汗,向青海转移。那里,他可以建立根据地,东山再起。在毛乌素沙漠里坚守了两年之后,已经有两万余众,带着余部,铁骑千里,掠过鄂尔多斯高原,从毛乌素沙漠里退了出去,朝着青海准噶尔蒙古部落,仓皇而去。
沙囊彻辰站在乌审召的召庙前,远望汗爷的马队如沙尘暴一样,烟尘滚滚,迤逦百里,最终化作草原上的尘埃。尘埃落定,国恨乡愁渐渐涌上心头。
江山既倒,北元汗廷的末日将近,覆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林丹汗也曾雄心勃勃,企望像祖辈一样,挥戈马背,用武力统一蒙古部落,挽回长期以来汗权旁落、分崩离析的颓势。可是金戈铁马的梦想,都付诸苍烟落照。当八旗铁骑朝着漠北扑来,林丹汗不战自溃。沙囊彻辰仰天长叹,把栏杆拍遍,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悲怆。北元汗廷的气数已尽,他却不能身先士卒,血染山河。林丹汗就这样败了,北元王朝这样亡了,败得狼狈不堪,亡得有辱先祖的遗风。
命运出现了转机,但这转机却更像是一次无情的嘲弄——1634年夏秋之交,林丹汗因天花病死于甘肃大草滩。
林丹汗死了。蒙古抗金阵营最后一棵大树轰然倒下,他身边最忠心的部落也开始作鸟兽散,仅是年11月,便有五千户两万余人成群结队降于后金。那尊被林丹汗视为护法神像的玛哈噶喇金佛也被人送到后金,在皇太极看来,这昭示着蒙古国运的终结。
斯人已去,江山将碎。林丹汗的儿子额哲与母亲苏泰带着最后数千部众困守在大漠。父亲、丈夫不在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漠北喀尔喀车臣汗遣使额哲,希望他移帐漠北:“即宜来归,勿再迟延。”汗廷末路,有人想做曹操了。留下来必然被后金消灭,而北上就会成为傀儡,额哲母子权衡犹豫,彷徨无计。
皇太极却不会给他们权衡的时间。1635年2月,后金以多尔衮、岳托、萨哈璘、豪格为统兵元帅,率精骑一万远征林丹汗余部。4月28日,趁着大雾包围了汗廷,后金军派苏泰之弟南楚劝降。额哲母子见大势已去,归降后金。那块世代相传的传国玉玺,终于落到了皇太极手中。
429年的蒙古帝国,364年的元朝,267年的北元,至此终结。
沙囊彻辰的顶头上司额璘图降清了。易帜前夜,他对沙囊彻辰说:“跟着我去大清效命吧,皇太极乃一代英主,不会薄了蒙古王公后代。”
沙囊彻辰这年已经42岁,人至不惑,什么都看透了。他说:“多谢大人多年提携!我要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额璘图说:“先生不老啊,正盛壮年,当建功立业。”
“我只想隐居乡里,完成人生一大夙愿。”
“什么夙愿?”
“为大元帝国的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写一部青史,流传下去,也为林丹汗写一首挽歌。”
“那我就不强求了。”额璘图打马走了。
停止了烽火兵燹,一切都寂静下来。沙囊彻辰挥鞭驰马,朝河南地,毛乌素沙漠的腹地,南萨拉乌苏的故乡里绝尘而去。几名家丁紧随其后。
整整18年间,沙囊彻辰伴着朝云暮雨,日出日落,蛰伏乡间,苦读蒙古典籍和黄金家族的史官记录。
终于有一个早晨,沙囊彻辰在纸上写下了《额尔德尼—因·托尔赤——蒙古编年史》的书名。这是一部像《史记》一样的编年史,第一章便开宗明义,说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皆是从佛陀故里而来,首先从法统、宗教的角度,认定了成吉思汗也像中国内地的皇帝一样,受命于天,是龙种龙孙。尽管牵强附会,但意在说明先祖成吉思汗乃是蒙古草原和中国的正统。他为黄金家族建构了“印度—西藏—蒙古”的血脉家谱,特别强调成吉思汗后裔乃汗王的一脉正统。他浓墨重彩地叙述了从成吉思汗到林丹汗400年间蒙古大汗统和的历史,对明代漠南蒙古——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一系的历史叙述更为详尽;并将蒙古汗位、权力与喇嘛教紧紧地联系起来,为蒙古汗廷封建统治抹上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色彩。
然而,沙囊彻辰对两件事情三缄其口:一是对他的长官鄂尔多斯部的济农额璘图降清,他只字未提;二是对于林丹汗最终的惨败,蒙元帝国的400年历史画下的一个句号也不著一字。他于无声处,让我们听到他的惊心。
1662年,沙囊彻辰写完《蒙古源流》的最后一章,这时他已经59岁了。
书稿立即以手抄本方式,在鄂尔多斯大地流传。蒙古王公、喇嘛僧人、芸芸众生,都以读到这部书为荣。在很短的时间内这部书便传遍蒙古大地,每个懂蒙文的家庭,都以藏有一部《蒙古源流》而自豪。于是,沙囊彻辰,像他的祖先成吉思汗大帝一样,在蒙古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威望,被当做神灵一样祭祀。
那天上午,我们驱车到乌审旗一个新建的小镇,与旗里来接我们的接待办主任会合后,第一站去的就是沙囊彻辰庙。汽车驶出主干道,朝西南方向,驶入毛乌素沙漠腹地。那是一条沙子铺成的乡间黄沙路,两边绿色已为一个个沙丘留下一片绿荫。我们一直向西,偶然可以看到一两个村庄。杨树如金,柳叶似枫,一片金色的黄,热烈在一片沙海绿荫之中。
晌午时分,秋阳晒在沙丘之上。车行缓慢,土路坎坷不平,偶尔会有一两个大的村庄,在视野中崛起。我们从村郭旁边驶过,黄尘风起,总让人想起马蹄踏过的尘土飞扬。颠簸之中,我觉得这条路好远。幸好路两边皆是绿地,白杨耀金,很少能看到黄沙茫茫了。
车子左拐右转,我终于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庙宇。庙宇前有一片空阔看台,几株老榆树环抱,小小的殿堂被树荫遮护,一座灵塔孤独地兀立于庙宇后边。这就是沙囊彻辰庙。
供奉沙囊彻辰的梅林庙很小,有七八个喇嘛,可都不住在庙里,晚上回家,只留一个人值班;有法事活动就被召来。那天值班的老喇嘛叫嘎尔迪,一个七十多岁的蒙古男人,身体瘦削,穿着平常汉装,与村里牧羊人无异。如果他不说自己是喇嘛,谁也认不出来。他出家很晚,四十多岁时,家里的女人死了,无儿无女,便与两个兄弟家住在一起,最后萌动了出家之念。
那天晌午,我们走进了梅林庙,一个泥塑的菩萨坐在供奉台上。我站在泥像前,双手合十,默默地打了声招呼,行了一个礼。
嘎尔迪喇嘛指着对面的一张像,说:“这就是沙囊彻辰家族的唐卡,这是一个辉煌的黄金家族。”
《蒙古源流》成书100年后,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把这本书介绍给乾隆皇帝,引起乾隆的重视。乾隆下谕将蒙古文本书译成满文,又从满文译成汉文,起名为《钦定蒙古源流》,收入《四库全书》。
然而在鄂尔多斯大地,蒙语手抄版《蒙古源流》几近失传。1954年旧历三月,成陵东归后举行第一次大祭,内蒙古自治区语言研究所蒙语专家墨尔根巴图尔到伊金霍洛旗参加成陵东归安放仪式,认识了一位叫色旺道尔吉的达尔扈特老人,他是阿拉克苏勒德(成吉思汗的大将者别陵园)的管陵人。听说呼市来了一位蒙语专家,道尔吉老人便随口说了一句:“陵园放着一份很珍贵的资料,可是谁也读不懂,文字很奇特。”
“是吗?”墨尔根巴图尔眼前一亮。
“是!”色旺道尔吉点了点头说,“是镇陵之宝。我们祖先是哲别的守陵人,据说这份资料已经放了好几百年。”
“好啊,我跟你去阿拉克苏勒德陵。”
墨尔根巴图尔兴冲冲地跟着达尔扈特老人到陵园一看,原来是手抄本的《额尔德尼—因·托尔赤——蒙古编年史》,是沙囊彻辰著书最原始的手抄本。
如获至宝,墨尔根巴图尔爱不释手。他激动地说:“这是整个内蒙古人民的宝藏啊!你能不能送给内蒙古自治区语言文学研究所?我想整理后正式出版,让更多的人知道它。”
色旺道尔吉老人点头答应。
于是,墨尔根巴图尔返回东胜,找到时任伊克昭盟盟长的鄂其尔胡雅克图,让他通知乌审旗政府,将这部珍贵的手抄本送给内蒙古语言文学研究所。
这部最古老的手抄本《蒙古源流》被送到呼和浩特市,并以蒙文正式出版,在当时引起了一片轰动;并相继译成了俄文、匈牙利文和英文等在世界各地出版。
其实,真正让《蒙古源流》走向世界的是那个陈川传教士田清波。20世纪初,他在乌审旗行走时,发现不少家庭都有沙囊彻辰著的手抄本,于是他将不同版本收集起来,伏案研究。在他那部煌煌大作《鄂尔多斯志》中写了3个版本的来源。田清波说:“手稿A本是在我口述下抄写的;手稿B是我用原手稿校勘,并在各行间加以校正过,还补充了抄写者忽略和看错的字;手稿C,是自己抄的。”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康巴什新城要用《蒙古秘史》、《蒙古源流》和《蒙古黄金史》三本名著的造型来建图书馆。打开三部书,等于打开了蒙古民族开天辟地,金戈铁马,走向世界,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乃至人类历史上最大帝国的英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