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囊彻辰写这部书史时,遥想当年成吉思汗英姿勃发,再想北元帝国终结时,林丹汗覆灭的历史,一种乡愁直指万里。河山破碎的前朝往事涌上心头,于是,便有了文学和历史的乡愁。
正是凭着这种乡愁,沙囊彻辰和他的《蒙古源流》成了煌煌青史,在中国历史的天空里不朽。
消失的村庄没有乡愁
我到鄂尔多斯采访时,走进的第一个村庄在黄河岸边。它在达拉特旗地界,村名叫羊场。郝海荣副秘书长带我去的,那是我到鄂尔多斯市采访的第三天。
此前,郝海荣一直对我说,鄂尔多斯市小城镇化的步子迈得非常大。
“大到什么程度?”我问。
“到我的家乡看看就知道了。”
在我的阅读记忆中,黄河边上的村庄,大多是汉人走西口的落脚之处,栖息之地。那里有广袤田野,汤汤大河,稻花飘香两岸;河水里,鲤鱼成群,人似乎可以踩着鱼群的脊梁过河。
那天早晨,天下着雨。我们从东胜城出发,一路下坡,从鄂尔多斯分水岭山脊往达拉特旗走。路上我问郝海荣:“你少年记忆中的家乡天空是啥样子?”
郝海荣一笑,沉入回忆之中,说:“那时我们黄边岸边的村庄啊,可是达旗最富庶之地。吃不完的大米,捉不完的黄河大鲤鱼。到了夏天的夜晚,乡场上,还可以看乡里文艺队演出,他们唱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和《杜鹃山》。”
“哦,我的少年时代,也是在这些戏曲中度过的。”
“那时夏夜的乡场上,乡里演出队一演这些节目,方圆几公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看。”
“我们老家的文艺演出队,也演过这样的节目。”
“你会唱吗?”郝海荣问我。
“会!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沙家浜》郭建光的片段。”
这番对话勾起了我无尽的乡愁。那时候,我常常在这样秋收的夜晚,坐在乡场打谷堆上,遥望满天的星辰,寻找自己是天幕上哪一颗星星。
星星渐渐隐没,到了十五的夜晚,一轮杏黄圆月从天幕上坠落人间。好圆好亮的月亮,离我最近,可在月亮下边翻开小画书,读我少年时最喜欢的那部江山家国、美人英雄大书——《桃花扇》。
“那时的乡村是一首田园诗。”
“我们村还有篮球队。”郝海荣告诉我,“我打遍羊场附近村庄无敌手。”
“山坳上的中国,黄河边上的村庄。”我从乡愁的美丽中醒来,脑际掠过的却是一个走西口歌词。便问他:“你家也是走西口过来的吗?”
“是。”
“老家是山西?”
“不,陕西府谷。”
“哪个年代过来的?”
“有100年了吧。民国年间,家乡闹了一场大饥荒,爷爷想到口外混一口饭吃,就从榆林府谷过来。他先到了东胜,此地在山之上,种田不易,他只好再往下走,朝着达旗方向,朝着山下的黄河孔道走。我爷爷那时是一个铁匠,边干活边想着挣了钱再回老家。于是在东胜的半山坡上的一个村庄待了一段时间。南来北往骑马赶大车的人告诉他,当时日子最好过的是在黄河边上。
“我爷爷问黄河在哪里。
“那个打马掌的人朝着北边指了指,让他朝着北斗星闪亮的地方走。
“于是,爷爷又告别了自己打铁的铺子,再往下走。走到了平原地带,走进达拉特旗王爷的辖地,过了昭君庙,再往前走,沿着水雾迷茫而去,走到了河边,他就在一个叫羊场的村庄里落了脚。
“站在黄河大堤上,眺望河滩上的飘香稻花,爷爷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在羊场住下后,他在自己搭建的泥土房前,种下了一棵榆树苗,然后回到府谷老家,接来自己的妻子,开始了男耕女织、生儿养女的田园生活。”
郝海荣说:“那时候,黄河滩上可谓沃野千顷。洪水落后,家人就进去种田,种水稻,种大豆。如果秋收前不发大水,那年就准是一个丰收之年,粮食吃不完啊!”
“那时候,我们小伙伴们时常从大堤下到黄河滩抓鱼,好大好肥的黄河大鲤鱼啊。”
转眼间,我们的车已经驶上黄河岸边的堤坝。淅淅沥沥的秋雨下大了,湿了黄土大道。右边是黄河缓缓东流;左边则是一片沼泽般的田野,阡陌小径犹在,可是田里什么也不种了,荒草低靡,偶尔会有羊群在上边走过。
毋庸说,这里曾经繁荣过,富裕过,热闹过;可是如今已然荒芜,大片大片的田园荒废了。稻花飘香、金浪滚滚的美景不再。
村庄将近,烟水朦胧,芦荻悠然,一个个水塘倒映着古老的村庄。因为水渗过来,村舍外墙被黄河水浸得变形,看上去随时要倒塌。
我指着窗外村庄问郝海荣:“这是什么村?”
“羊场1社。”
“你们家在几社?”
“在羊场3社。”
“不远了吧?”
“嗯!还有三四里地吧。”
我打趣道:“作为鄂尔多斯市委的副秘书长,兼政府接待办主任,郝秘书长也是正七品的朝廷命官,官阶应该与当年达旗王爷同大。今日陪我回来,当属衣锦还乡。”
“呵呵!我经常回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还是农民儿子一个。”
乡音犹在,乡场将现,依我文学的感觉,郝海荣此刻定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
车至村庄边,我看到一株百年老榆树。老干新枝,昂然向天,像一座通天塔直逼天穹。树下是两间狭窄低矮的黄土屋,行将坍塌。车将擦身驶过时,郝海荣突然对我说:“这就是我家。”
“你家?”
“是。”他的口吻非常平静,平静得有点漠然,脸庞上没有近乡情怯的激动,也没有被故乡撞了一下心扉的抽搐,甚至没有凝固在眉宇间的一缕乡愁。
郝海荣的表现让我有点失望。带一个朋友来家乡,按说,会有难以压抑的情感,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啊。可是他没有,尽管此时乡村还有炊烟袅袅,还有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的原始,却没有文学家寻找的乡愁。
吉普车再朝里驶了三四百米,在一辆吉普车后边停了下来。
“到了!”郝海荣说。
我打开车门,跨了出来。这时前边的吉普车里也跳下来两个人,迎接我们。
“薄副旗长!”郝海荣走过去与他握手,然后转身将我介绍给了他,说,“这是徐作家,北京来的。”
“欢迎!”薄副旗长向我伸出热情之手。
“我们家乡的父母官,薄永明副旗长,也是我的朋友。”郝海荣介绍道。
紧紧相握的一瞬间,在陌生的乡土,我突然有一种归家的感觉。
我们沿着坡道下去,下到坡底便是一个小小的菜园,穿过柴门,走进一户农家,一个瘦高个男人走了出来。
“我表姐夫李常厚。”郝海荣向我介绍道。
“欢迎来做客。”李常厚的脸长长的,一脸实在和厚道。他领我们走进他家的客厅,房间虽然不大,却是砖房结构。一面大镜子让小客厅看上去大了一倍。
我被迎到长沙发上坐下来,女主人便开始上菜。李常厚拿出来两瓶烈酒,说:“今天中午就喝这个。”
这时薄副旗长吩咐与他一起来的镇里书记,说:“将今天上午从达旗买的羊肉拿下来,让女主人去煮。”
“来不及了吧。”我说。这几天顿顿有羊肉,我有点吃不动了。
“用高压锅,不用多长时间就炖熟了。”李常厚挥了挥手,叫妻子去做。
刚要动筷子,门外突然走进一位脸色黝黑、白胡子苍苍的老人。
郝海荣突然站起来身来说:“老师你好。”
随后他给我介绍:“这是我表妹的父亲,我小学时代的语文老师。”
几人坐下之后,便有说不完的话了。
我问这位老先生:“退休多久了?”
“十多年了。”
“村里还有小学吗?”
“早就不办了。”
“为甚?”
“没有生源。”
“村里的孩子呢?”
“跟着父母进城打工读书。”
“村庄里还有什么人?”
“老弱病残,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
“村庄总有一天要消失了。”李常厚说,“我有一个儿子叫李波,今年24岁了。当年上的是达旗3中,没有考上大学,只在农牧学校读了一个中专,在城里的工作也不好。现在买了一辆汽车,在城里搞运输呢,房子也买了。”
“这不挺好吗?”
“好什么啊!他结了婚来过家里,住了几天就说不习惯,要我们搬出去,可是我们故土难离,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咋能说走就拔腿走啊!”
“那你一定是这个村庄的最后一位坚持者。”
“会吧,不过,村里撂荒田地越来越多,住村里的乡亲也越来越少。有一家东北公司来这里承包农田,种水稻。”
“他们从东北哪里来的?”
“辽宁盘锦的。”
“哦!那是大米之乡啊!种得如何?”
“都是东北水稻,很好吃,就是黄河水泛盐碱化是一道难题。”
李常厚一边喝酒一边感叹:“等我们这代人死了,这个几百年的羊场村庄迟早要消失的。过去3社八十多户人家,三四百人,而现在只剩下一百多号人了,而且都是40岁以上的,年轻人几乎看不到了。”
坐在上座的教书先生张世杰已经八十多岁了,是郝海荣父亲小时候的玩伴,他在东胜、巴盟都教过书,20世纪50年代被调回羊场教了一辈子书。他指着郝海荣和自己的女婿感叹道:“当年光羊场就有中学,初、高中部俱全,最多时候,学生达到七百多人,他们都是从这所中学出去的。如今盛景不再,连招小学生生源都不够,只好停办,合并到别的学校。学生上学要走十多里路,没办法,要么进城就读,要么小小年纪去住校。学校房子也快被水泡倒了。”
张世杰老先生看着雨帘中的学校,一脸悲悯之情。
李常厚也很怀念那个年代,他说:“别看我们这个黄河边上的村庄,今天固然是衰败了,可当年也是风水宝地,日子过得风风火火,十里八乡的女孩子都愿往这河边上嫁。旗里种水稻,以粮为纲,提出过黄河,跨长江,亩产600斤。羊场那些年可出名啦,连伊克昭盟的现场会都在这里召开过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那真是一个激情年代啊!”
薄永明熟悉达旗各个乡镇的情况。说农村小城镇化,是必然的趋势。羊场当年风光过,只缘生在一个为粮为纲的时代。如今毕竟不同了,实行市场经济,这些村庄在黄河岸边,没有地理优势,衰败是自然的,唯一出路就是向城市化迈进。不管愿不愿意,每个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被卷进去。
我想起刚去过的东胜泊江海镇,种田人少了,镇里开始建乡村博物馆了。
“我也想不开啊,现在年轻人咋就不喜欢土地呢。”李常厚说,“儿子在城里住的也不宽敞,空气哪有这里好啊?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回来,至多过春节回来几天,还嫌这嫌那的。我与老伴在家里种地,春季到滩里头种50亩葵花、玉米,再加自己种的水稻、大豆,一年也能挣四万多元钱,日子过得不错啊。”
张世杰说,羊场的兴衰沉浮只在百年间。上世纪30年代,羊场只有三四户人家,赵家、李家和苗家,这是最早的老户,还有住在村子里的,祖上都是走西口过来的,能在羊场黄河岸边落脚,那是找到了好地方。
羊场小村庄静悄悄的,一场秋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村庄变成一部默片,湿漉漉地在我眼前展开。乡场上,小巷里,没有一个人。
吃过中饭,我们都喝得微醺。原本按照郝海荣副秘书长安排的行程,我们要从羊场沿黄河大堤去恩格贝的。但是天空阴霾,乌云垂得很低,秋雨越下越大,黄河河湾上的天色黯然。我们从郝海荣表姐夫家往大堤上爬的时候,堤上的土又软又滑,原来的小径,一旦有人走过,后面的人再走便会滑下去。
我们只好调头回去,今晚只能下榻达旗了。
再度路过郝海荣堤下的老宅时,我说:“这是你家的祖屋,你也不下去看看?”
“不啦!”郝海荣心如止水,没有激动和乡愁。老屋已经衰败了,院墙已经倒塌,院子里长满了野草。唯有那株大榆树昂然向天,成了一棵栋梁之材。
“那是我爷爷种的。”
“这棵树是你家的镇宅之树,有了它,你才做到正七品啊!”
郝海荣嘿嘿地笑了。其实他家已经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他给父母在东胜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妹妹一家也搬到了离东胜城关不远的一个村里,重新盖了房子。故乡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遥远的记忆,今天当着我们的面,他对故里,平静得连我都有点惊愕。
消失的村庄没有乡愁。当我们的车子在泥泞的大堤上缓缓驶离羊场时,我知道这黄河边上的百年小村庄,迟早要在风中消失。
小车走出大堤,驶上一处高台,距昭君庙不远时,郝海荣指着一片树林茂密的山坡说:“那是二道水泉,我爷爷的坟墓,就埋在那里。”
我点点头,像对郝海荣说,也是对自己说:“一处乡野,一个乡村,一口乡井。不论祖先在那里住多长,也不管离开了多久,只要有一个真正意义的亲人埋在了那里,那就是你的乡关,就有你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