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黄河青山
谁掘百井当乡关
晚上，鄂托克旗府落了一场雪。
早晨起来，地上、车上覆盖了一层白，犹如上苍伸手给大地抹了一层白面粉。城郭黑白相间，给人一种化妆不匀之感。
早餐桌子上仍是一桌煮羊肉，我有点怵了。匆匆喝了一杯酸奶，我便回到房间——还有3个采访对象要谈。先采访的是地方志办公室主任仁青道尔吉，他还带来一位特尔扈特老人巴图吉日嘎拉；聊完之后，已经是上午11点。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厂厂长刘少卿。这位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伊克昭盟农牧学校的毕业生，是郝海荣的师哥。他一脸黧黑，也许是被阿尔巴斯山的雪风吹的。
刚落座，他就递上名片，名片上除了印着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厂厂长的名分，还有广告，说他们是国家白绒山羊基地国家实验室，麾下有五十多名博士、硕士。
我有点诧异，便围绕白绒山羊的话题，向他请教。
这正好点了刘少卿的痒穴，他显得极为兴奋。他说阿尔巴斯白绒山羊是一个地方良种，有400年的历史。其分布地域很大，包括阿尔寨石窟、百眼井、乌仁都西山，中心地带在一个叫阿尔巴斯苏木公社的地方。
“这种白绒山羊有什么品质？”
“它们是中国的软黄金啊！”刘少卿说，“外国的开司米都是用它做的，是纤维宝石。”
“既然说它是纤维宝石，那它有哪些特色？”
刘少卿掐指数来，说：“阿尔巴斯白绒山羊羊绒，轻如云，白如雪，堪与藏羚羊绒相媲美。”
我说：“老刘，夸张了吧，藏羚羊绒一条围巾价值50万美金啊。”
“那是物以稀为贵。鄂尔多斯羊绒集团制造的1436，都是国家主席出国访问时，送给外国元首的国礼，一件只有450克，却卖130万啊。”
“确实，比藏羚羊也丝毫不逊色啊！”我脑际掠过阿尔巴斯白绒山羊的轻如云，长如丝，白如雪的轻柔之美。
“阿尔巴斯白绒山羊的肉也是上等的佳肴。那些羊群成天在阿尔巴斯山上，喝的是矿泉水，吃得的是中草药啊！”
我笑了：“老刘，你咋不说吃的是冬虫夏草啊？这可是西藏牦牛的广告词啊。”
刘少卿乐了，说：“这个种群是中国北方荒漠抗逆性最强的品种，适应性很强。在牲畜里，我们国家有两个品种是禁止出国的，一个是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再一个是太湖猪，它们都属于国家一类基因库。我们基地联合中国农业大学、内蒙古农业大学等6家重点大学，设立博士后流动站，有47名博士生、研究生加盟其中，进行重点研究，主要是建立白绒山羊的基因库，可以上查几代，这样公羊、母羊后代都是完整的。由中国克隆羊之父、内蒙古大学校长、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旭日干院士领军，从国家八五、九五、十五到十一五期间，针对白绒山羊转基因进行科研，国家的总投入达到270亿。”
“那白绒山羊最初的发祥地在哪里？”
“阿尔巴斯山麓啊。”
阿尔巴斯山！那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坠马的地方，也是中国唯一的白绒山羊品种的发祥地。
太阳出来，雪化了，秋风有点冷。那天吃过中饭之后，郝海荣副秘书长告诉我：“今天晚上住棋盘井，中间可以看两个有文化的地方，一个是百眼井，一个是阿尔寨石窟，号称蒙古大地上的小敦煌。”
“好啊！郝秘书长安排的行程越来越符合文学创作的规律！”我感慨道，“当我一头扎进现实之中，深感疲惫时，你总可以让我翅膀飞扬，在历史的天空中盘旋，逍遥古今。”
郝海荣笑了，说：“鄂尔多斯是块厚土，历史文化博大精深。我也是想让你从中寻根，理清我们在改革开放年代创造奇迹的历史文化脉络。”
驶出鄂托克旗治地，前方草原无垠，寥廓千里，犹如一片退却的古海，裸露在地平线上。漠风掠过，古海在正午的阳光下，波涛滚滚地向我涌来。
中饭时盛情难却，我喝了两杯蒙古王酒，头晕晕的，便倚着车子后背小憩。恍惚入梦，猎猎秋风化作马蹄声隆，成吉思汗的铁骑从阿尔巴斯山雪崩般涌了下来。
我被马蹄声惊醒，只见路标上写了三个字——百眼井。车子朝前疾驶了几公里，引道车便向左拐，转向一条土路，朝一个缓缓隆起的山梁上驶去。土路两侧沙原上稀稀疏疏的野草，随风摇曳，依稀可见围起牧场的铁丝网，山坡上羊群在悠然吃草。
车子驶上沙梁。前边山坡一片开阔，南边仍是一个平缓的山丘，山下有一村庄，十几户人家，南北两边渐渐隆起的沙梁相望，东西是一条河谷地带。前边的引路车飞驰，朝着山坡上的村庄驶去。
车未进村庄，却在一条干涸的季节河里刹住了。前边车上的人跳下来，我和郝海荣也都先后跨出车门。河谷里山风很大，吹到人身上，像刀割一般。我连忙转回车去，将一件户外冲锋衣套上，遮住了漠风的凌厉。
鄂托克旗接待办主任黄达赖指着前边一个隆起的方井说：“这就是百眼井。这是一个不解之谜，108口井都掘在这片沙石板上。井口很小，可是井却很深，有数百米之深。凿于何年何月，则无记载，成了一个永远的历史之谜。”
我走过去，俯首一看，井很深，里边黑洞洞的，却有井底水光折射上来，我的影像投影在水井里边。天长日久，井壁上磨出一道道井绳之痕，深深地嵌入沙石，如凿岩的钢钎爆破后留下来的一道道痕迹。
漠风很大，尖啸如哨，正午的太阳挂在天庭，可是温度却很低。我问黄达赖主任：“还可以汲水吗？”
他说：“可以啊，在百眼井里汲水可是一大景观。”
“什么景观？”
他说：“驴拉井绳啊。就是在井口架一个辘轳，在上边卷一圈绳子，绳头拴上一只皮桶，另一头拴在驴背上。等皮桶落到井底，汲满一桶水，冲着毛驴一阵大声吆喝，小毛驴便跑了起来。等毛驴跑出去一里多地，汲满水的皮桶便被吊出来了，倒在石槽里边。待在一边的马儿、羊儿就闻水而来，甚至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也会落下来喝水。”
河谷里的风很大，也许正因此，将百眼井沙石上的尘土全都吹走了，只留下了干干净净的石板。偶尔有一些小鹅卵石状的白色石头，也被岁月的漠风一点点地磨圆了。
“风从何处刮来？从草原腹地，从历史的深处？”仰望岁月的天空，我默默地叩问，“这百眼井究竟建于哪朝哪代？”
谁掘百井作乡关？
漠风告诉我，这百眼井也许是匈奴王留下的——
当年，冒顿单于跃身上马，马鞭一挥，后边跟着如龙似虎的匈奴铁骑。赶着羊群的部落族人，辞别了漠北，走出敕勒川，一直向南，向南，来到阴山之下。站在滔滔的黄河岸边，冒顿单于牧鞭遥指大河之南，说：“渡河之后，那边便是鄂尔多斯台地，离大汉王朝的边墙不远了，离咸阳城只有五百余里。匈奴轻骑一天一夜，可以直捣长安，抢掳汉皇的香车宝马，美女玉帛，珠宝奇珍……”
黄河结冰了，匈奴骑兵和游牧部落便趟冰河而行。他们翻越阿尔巴斯山，把纯种白绒山羊留在阿尔巴斯山里，然后从阿尔寨那块巨大的红砂岩下掠过，进入百眼井这个地方，就在这里搭建单于王庭。
冒顿单于的帐篷搭在百眼井的沙石之上。河谷是季节河，无水，数万匈奴骑兵跳下马来，用战刀、铁戟、钢钎、长剑、铁锤，掘出一口口深深的井……
百眼井由此得名。
匈奴冒顿单于骑兵就在百眼井秣马厉兵，然后挥戈南下，朝着大汉边墙杀去，直逼咸阳城……
漠风无语，似乎在说，这也许是拓跋鲜卑人留下的——
白驹过隙，转眼间就是北魏王朝。一个纷争不已、杀戮不止的乱世，北魏拓跋鲜卑二度迁徙，从大兴安岭进入匈奴人的领地，与匈奴部落融合，并渐次统一蒙古高原，成了蒙古高原的拓跋鲜卑。随后，北魏太武帝从漠北迁来30余万部落的敕勒人。5世纪中叶，生活在阴山一带的敕勒人大都已鲜卑化。著名的《敕勒歌》，是北齐时敕勒人的草原牧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空恰似牧人蒙古包的穹顶。草原秋黄，无边莽原上的鲜卑人，渡河而来，骑着马，赶着牧羊，来到百眼井这个地方，于是数万人的部落驻足下来，一个连一个的牧包，连成草原上一个巨大的城郭。没有水，就无法生存，他们便在这沙石板下，掘出百眼井。唯有这一百眼井，才能够供偌大部族饮用。而那纯种阿尔巴斯白绒山羊，从草原走来；百眼井的水，有一种特殊的矿物质，从此为蒙古高原留下白绒山羊的种群……
漠风还告诉我，这也许是赫连勃勃留下的——
遥想当年，雄心勃勃的南匈奴后代赫连勃勃，金戈铁马，在秋风四起，野草枯黄之时，纵马朝鄂尔多斯高原而来。他的目标是渡过黄河，往南，突破鄂尔多斯高原的边墙，西进长安。在建立大夏国过程中，他沿大河上下，驱马驰骋过很多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他站到百眼井这个地方，说：“将帐篷扎这里吧。我要在这里练兵，练成一军铁骑，打到长安城去。”
于是，勃勃铁军凿了一百眼井。
甘泉啊！水一打上来，牛羊、战马全都围了上来。百眼井的井水太奇妙了，宰杀的一整只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只需一桶百眼井的清水，撒一把盐，不需放其他任何佐料，煮出来的羊肉喷喷香，吃得赫连勃勃的士兵个个虎背熊腰，如龙似虎，威震四方。一支鄂尔多斯高原的骠骑兵，就这样打造成了。
“长安！”赫连勃勃长剑遥指，说，“勃勃龙骑兵随我冲下高原吧，要用皇帝老儿的血喂剑，用娘娘、妃子们软柔的美躯化掉英雄男儿。”
军中一阵长啸狂笑。
都认为赫连勃勃是在梦呓，可是他龙卷风一样朝着黄土高原，朝着渭河，朝着长安城长驱直入。大夏轻骑踏破长安城阙，破了城池之后，他却没有定都长安，只留下一个王子镇守长安，然后大踏步地后撤，朝着无定河边而去。
勇士思念家乡，统万城四野的毛乌素沙漠，才是勃勃和他的将士最后的故乡，那是匈奴冒顿单于牧马的地方啊。
漠风呜咽，在哭大夏国的短命——大夏国仅仅活了16年。将士白骨，沙埋风蚀，骷髅骨缝里长出了一簇如箭一般的野草……
没有任何历史记载，说明百眼井凿于哪朝哪代，但是我凭着一种作家的直觉，以为它或许开掘于西夏时代。离百眼井不远的地方就是阿尔寨石窟，它被称为蒙古草原上的敦煌。香客从四面八方来这里祭拜，举办盛大的草原聚会，如城池般的帐篷搭在草原上，于是他们在这片河谷里打井，以润泽芸芸众生……
再有一种可能，就是为成吉思汗大军所开掘。
一代天骄率蒙古大军攻打西夏王国，在阿尔巴斯山麓围猎时，因坐骑受惊而落马受伤。自他受伤处前行几十里，便是离阿尔寨不远的百眼井，也许大军在这里停留，左右翼贤王为要不要攻西夏发生争论，十万大军就停了下来。无水便无法在荒原上生存，大军就在此挖掘了这百眼井。
岁月已经走远，我们无法明晰历史真相，且将百眼井的这个谜团留在荒漠之上吧。
漠风很大，吹得其他人都蜷曲到吉普车里了。我在百眼井前拍了一张照片，便登车去阿尔寨石窟。那是一望无际大草原上兀然崛起的一座红砂岩的石山，山不太高，三四百米。我跨下车，听见风轰轰隆隆地响。郝海荣穿着军大衣还嫌冷，而我则第一次检验了户外冲锋衣的效果，薄薄的衣服竟挡住了西风如刃如剑的切割。
我缓步走上阿尔寨石窟，看守人打开所有门洞。里面的格局完全是仿照敦煌石窟而造，可惜因年久失修，保护不善，壁画已经完全脱落，顿失文物价值。而新修复的壁画，已没有了历史的厚重感。
沿阿尔寨石窟前的石阶，登上山顶，我有一种登高望远、俯瞰大荒的高远和空阔之感。
这一带的荒漠，就是阿尔巴斯白绒山羊的出入之地。
太阳西斜，荒原上岚烟氤氲，一片雾霭弥漫四野。今晚下榻之地是棋盘井。我们不敢多做停留，从阿尔寨下来后，继续上路，朝着阿尔巴斯白绒山羊的故乡疾驰而去。
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四百年不衰之谜
前方灶头，有煮沸的铜茶炊吗？
吉普车一路下坡，如风驰电掣；一座连绵起伏的雪山在视野中兀然出现，雄视四野。此时太阳正烈，却难融山巅的皑皑积雪。
这就是阿尔巴斯山，一座我神交已久的雪山，一座终结了成吉思汗命运的神山。
到了一个岔路口，鄂托克旗接待办主任黄达赖坐的车突然刹住，我们跨出车门，问出了什么事。
黄达赖指着他的司机额尔德木图说：“他家就在阿尔巴斯苏木，你不是在寻找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吗？就在他们村。”
“这么巧啊！得来全不费工夫，进村里看看。”我提议道。
“好！”郝海荣说，“今天晚上棋盘井没有安排什么采访活动，就是到宾馆吃饭睡觉，早一点儿晚一点儿都成。”
我们上车，朝着阿尔巴斯山脚驶去。斜阳从山顶上斜射下来，红红的。山巅，一群羊儿在悠然吃草。这自然是阿尔巴斯白绒山羊了。
车子驶过一条干涸的季节河，沿着一排白杨树掩映的水泥路前行，道旁堆了一堆黑乎乎的煤矸石。显然这条沟里有一座煤矿，天佑阿尔巴斯苏木的牧民啊，山上有白金，山下埋黑金。
将进村口，左边小河谷里露出一个小煤窑的井口，升降机架子仍然矗立着，只是人去屋空，已经废弃多年。再右拐两三百米，车子便在村口一排房子前停了下来。
额尔德木图跨出车来，指着半山坡宽敞的房子，说：“这是我家！”
我点点头，问刚进村口看到的一座小煤窑矿井是谁开的。
“我爸爸开的！他是村里的书记，2004年就停了。”额尔德木图说。
可惜他爸爸有事出门，只有妈妈和姑姑珠拉在家。
家里很宽敞，有三四百平方米，前后两排砖房，中间一个宽敞的院落。小径通幽，室内装修绝不比城里逊色。只是两个孩子都到城里工作和生活，留得空空荡荡的院落和一千多只白绒山羊，陪伴着两个老人。
“你们家的羊呢？”我问额尔德木图。
“在阿尔巴斯山里边。”
“有人放牧吗？”
“不用人放，春天将羊赶进山里，隔个十天半个月进去看看，将产仔的母羊赶回来。到了剪羊绒的季节，再一起把羊赶回来。”
“带我去山里看看你家的白绒山羊吧。”
“太远啦，要爬好几座大山，走十多公里，天黑以前回不来啊。”
“哦！”这时已经确定在额尔德木图家里吃饭。我仰望他家后山的敖包，说：“那就带我到山上敖包看看吧。”
“那是女人敖包。”
“男人敖包在哪里？”
“在阿尔巴斯山顶上。”
“爬几个小时？”
“上去要四个小时。”
“那只能看女人敖包了。”
额尔德木图西装革履，带着我和郝海荣副秘书长的司机小马朝着女人敖包爬了上去。我们需要翻过两座山梁，路上全是碎石和沙土。我是整套户外武装，健步如飞。额尔德木图虽然穿着皮鞋，但是从小就在阿尔巴斯山上放羊，照样身轻如燕。小马武警出身，更不在话下。
一群白绒山羊在山坡上吃草，我想走近它们，可群羊一见陌生人走近，便像潮水一样地退却了。我俯首看去，残雪衰草，我不知道这阿尔巴斯白绒山羊能吃什么东西。
“遍地中草药啊！”额尔德木图指着山上稀疏的植被说。
“这白绒山羊白天黑夜，下雨下雪，都在山上待着，冻不死吗？”
“这就得益于它身上又长又轻的山羊绒。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羊绒毛，又轻，又保暖。”
“你们苏木，谁最说得清楚阿尔巴斯白绒山羊种群的渊源和繁衍历史？”
“兽医呼日查·毕力格老汉。”
“好！下山就去找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