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骆驼信步而去,田清波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冈,弓形的黄河奔来眼底,终于看到东方的第一条大河了!浑水滔滔,如铜汁、血液一般殷红、透亮,折射着落日的辉煌。记得中国大唐有个诗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果然如此,大河从云间落下,气势磅礴。西风冷山,此时的塞外,却是一片苍凉。不见了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是在一个蓝眼睛的神父看来,它是天堂。天堂,天国,都是一个上苍,一个教皇。为了他们的旨意,他迢迢万里,东方传道,传道于西南蒙古。未曾想到,在一个雾霭沉沉的傍晚,田清波跳下白骆驼,走进黄河边上西南蒙古的主教府——24倾地的主教堂。从此,生命之舟便泊在鄂尔多斯高原上,一泊就是整整20年。
那天黄昏,晚祷钟声敲过,教堂光线渐渐黯淡下来。主教闵玉清刚用过圣餐,走进教堂,点燃烛台上的一根根蜡烛,照得一室通亮。他拿起桌上刚送到的伊克昭盟杭锦旗王爷的信函,却一筹莫展。来鄂尔多斯高原传教快20年了,他已入乡随俗,将一袭主教黑袍换成了蒙古长袍,厚厚的蒙古披风般的毡帽,淹没了金发碧眼。他还学会一口地道的蒙古话,却不识那马头般排列在一起的蒙文。
这时,一个神父引领田清波去见主教大人。此时的闵玉清已经白发苍苍,二十多年的中国大西北传教,耗尽了他的生命。夕阳垂暮,他已垂垂老矣。
“闵主教,你最想见的一个神父从布鲁塞尔来了。”
“谁啊?”闵玉清头也未抬,伏案看杭锦旗王爷马头攒动的蒙古文书。
“昂突瓦耐·莫斯特尔。”
“就是那个学蒙古语的神父?”
“正是。”
“带他进来,让我看看。”
田清波站到了主教闵玉清跟前。
闵玉清戴上眼镜,看到一个年龄不过二十四五的年轻人站在跟前,一声长叹:“好年轻啊!”
“承蒙主教厚爱,我是晚辈,还望多多扶掖。”
“听说你看得懂蒙文?”
“是,我19岁进神学院,从《新约》蒙古语版本开始攻读蒙古语;后来以荷兰蒙古语学者斯密德编撰的《蒙古语法》拉丁文译本为教材,自修五载,看懂蒙古语应不是问题。”
“好啊,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正愁看不懂西南蒙古教区伊克昭盟杭锦旗王爷的信函。”闵玉清说着,将杭锦旗王爷的信函,递到了昂突瓦耐·莫斯特尔手上。
“哦!手写体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过去你学的蒙文是什么样的?”
“印刷体的。”
“能读懂吗?”
“我试试看。”
手书虽然有些潦草,但新来的神父还是逐一认出,逐句翻译后,递给了闵玉清主教。
杭锦旗王爷信上说:我的领地乃藏传佛教盛行之地,贵教区的洋教士,不顾蒙古王公贵族和芸芸众生的反对,跨过黄河,来我管辖的牧场传教,限你们半月之内退回去,否则后果自负。
“又是一个最后通牒。”闵玉清摇了摇头说,“在蒙古高原传教真难。年轻人,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甚至会殉道。”
“主教放心,出国门那一刻,我就做好思想准备,献身于主,救赎于众,是我的光荣。”
“好!有此准备就无所畏惧了。”
“谢谢主教。”
“明天你就启程去陈川吧,这是我们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第一座教堂。”
“遵命,主教。”
“到陈川之后,我希望你做一件事情。”
“主教有何吩咐?”
主教从书架上拿出一部书稿的笔记,说:“这是柏米因主教留下的,他一直想对柯瓦列夫斯基的《蒙语词典》进行修改。他在鄂尔多斯高原收集了不少民间谚语、俚语,可惜天不遂人愿,柏米因主教见上帝去了,这事情只待后生,我深信你能完成。”
“谢谢!我当殚精竭虑,不负主教大人的厚望。”
“昂突瓦耐·莫斯特尔神父,你既然来到中国的蒙古高原,就入乡随俗吧。脱下黑色的传士服,换成蒙古袍吧。”
“遵命,主教大人。”
“你的比国名叫昂突瓦耐·莫斯特尔,也得改改,不然,中国教民是记不住的。”
“好!请主教大人赐名。”
“我的中国名是闵玉清,你就叫田清波吧。我读过中国诗人的一首儿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就将清波一词赠你,田姓也是中国大姓之一。”
“谢主教大人。那我就叫田清波。”
闵玉清主教点点头,又说:“你去陈川,要渡黄河,穿越鄂尔多斯高原,路途漫漫,任重远道,也许会老死于陈川任上。”
“主教大人放心,我从进神学院那天起,就立志献身于主,博爱于众。”
“好!我相信田清波神父在鄂尔多斯大地上会不负主的厚爱,功成名就。”
第二天,田清波再次跃身跨上白骆驼,朝着黄河岸边悠然而去。然后他坐着牛皮船,渡过黄河,登上鄂尔多斯高原,穿越广袤无边的毛乌素沙漠,来到陕甘宁与内蒙古接壤之地,离中国最早的河套人的河谷——萨拉乌苏不远的一个叫陈川的小地方,开始了他在蒙古高原20年的传教岁月。
陈川是一个小镇,位于鄂尔多斯高原边缘,与陕西榆林和宁夏中卫接壤。当时,陈川的教民并不多,田清波神父在这里多少有点大材小用,不过他有了更多的时间,以勃勃野心,专注于历史文化,觊望于蒙古高原,觊望于王者之地,为自己的宗教民俗历史研究积累大量素材,为身后留下千古英名。
田清波神父到了鄂前旗的陈川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鄂尔多斯高原的蒙古部落弄清楚。他骑着白骆驼,走遍鄂尔多斯的每个角落,足迹遍及每个蒙古包,终于将鄂尔多斯183个部落搞清楚了。谁为黄金家族,谁为黎民百姓,都了然于胸,一并收录进入了他写的《鄂尔多斯志》之中。
田清波不忘闵玉清主教交给他的任务——继承前任主教留下来的笔记,继续收集鄂尔多斯语言,以便最终完善、完成柯瓦列夫斯基撰写的《蒙语词典》。
为弄准鄂尔多斯蒙古人的发音,田清波手持照相机,找了一个蒙古骑士,让他躺在沙丘之上,发不同声音;他则趴在地上,从不同视角,将蒙古骑士发音时舌头的不同位置拍下来,进行细致的研究。终于,他借此弄清鄂尔多斯不同部落的语言发声,为最终编撰《蒙语词典》奠定坚实的基础。
20年间,田清波走遍鄂尔多斯大地,除了收集了大量的鄂尔多斯一百八十多个部落的民间谚语、俚语、民歌、民谣之外,最大的收获是,他发现蒙古族三大名著之一《蒙古源流》竟出自鄂尔多斯大地,作者叫沙囊彻辰。于是,他一次次地前往乌审旗的河南地,探寻沙囊彻辰家族的兴衰沉浮。这部书从成吉思汗马背年代一直写到林丹汗北元王朝的灭亡。而对于大清王朝灭了北方大地上的蒙元帝国一事,田清波发现,沙囊彻辰对这段历史避而不谈。
田清波后来在《鄂尔多斯志》中写道:“沙囊彻辰生活的时代,正值晚明清初,他经历了林丹汗北元帝国的崩溃和大清王朝在蒙古大地取得绝对的统治地位,可是沙囊彻辰对这段历史几乎只字未提,表现出了相当的沉默。”田清波为此写道:“应当注意,要令人相信一个像沙囊彻辰这样以其出身而自豪的王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祖国沦入异族统治者手中而无动于衷是非常难的,也就是说,沙囊彻辰的沉默本身,表现了对异族统治的反抗。正是这个目的,他追述了自己祖先的历史。”
走访于民间,田清波惊讶地发现,鄂尔多斯的黄金家族、王公贵族和黎民百姓,皆以拥有沙囊彻辰著作的《蒙古源流》为荣耀,他的手稿一再被人抄写,流传民间。此书成书100年后,进入皇宫,被乾隆皇帝赐名《钦定蒙古源流》,由蒙古文翻译成满文,再由满文翻译成汉文,收入了《四库全书》之中。
田清波发现了三个最具有收藏价值的《蒙古源流》版本。
然而,最令田清波惊讶的是,他在鄂尔多斯的183个部落中,骤然发现游牧在乌审旗的大厄尔呼特和小厄尔呼特部落仍在信奉基督教,他们孩子的受洗礼和秘密传教,仍按照基督教的仪式进行。
白驹过隙,田清波在陈川天主教堂里待了20年。1925年,西南蒙古教区主教派田清波到北京辅仁大学,将他20年间在鄂尔多斯田野调查所获得的大量第一手蒙古族的民俗、语言、历史、宗教和地理志等资料整理出版。
终于要离去了。那天傍晚,田清波踯躅于教堂之野仰望,钟楼塔尖耸入云天,融入即将消失的余晖里。放眼附近村落,炊烟袅袅,碎霞横卧在教堂和村庄的上空,沉浸于宗教的宁静之中。20载岁月,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一个人又有几个20年啊!在这荒野之地,几代洋神父融入这片土地,以一口流利的蒙语,将一个个蒙古人家庭,一个个骑士,教化成为上帝的子民。于是芸芸众生,心中唯有博爱,唯有上帝。有了信仰,这片寒山莽原从此变得暖和起来。
第二天早晨,田清波跨上骆驼,悠然而行。行至一个高高的山冈上,他最后一次回眸陈川,教堂已沉静在晨曦之中。他的泪水突然涌出来。
1925年夏天,田清波由西直门走进北平城,到辅仁大学当了一名神学教授。
翌年秋天,田清波的第一部蒙古学语言专著《鄂尔多斯(南方)蒙古方言》在《人类》学刊分两期发表,从而奠定了他在国际蒙古学界的大师地位。
世界第一次知道东方有一块叫鄂尔多斯的地台1,以及一个古老守陵人的部落传奇。
1934年,《鄂尔多斯志》在《北京辅仁大学通报》发表,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外国人的视角向世界介绍鄂尔多斯历史和地理的专著。
到北京13年后,田清波在北京法文文书局出版了《鄂尔多斯民间文学》。此书收集了在蒙古部落里流传千年的民间谚语、俚语、民歌、长诗、长调、山曲、古如歌、祭文等,田清波用拉丁文和自己创造的符号将其拼写成蒙古语音译本。
1941年,在柏米因主教去世半个世纪之后,田清波终于在柯瓦列夫斯基的《蒙语词典》的基础上,编写完成了《鄂尔多斯蒙语词典》,以一年一个卷本的形式,至1943年全部出齐。
此时,田清波已是饮誉世界的蒙古学大师。他以为自己会在东方大地上终其一生,可是中国内战打响了,1948年,他黯然离开北平,定居美国,并建议出版蒙古历史文物丛书,继续他的鄂尔多斯研究。
田清波因鄂尔多斯而扬名世界,鄂尔多斯因田清波而被世界关注。
1971年9月2日,田清波逝世于美国。弥留之际,他说:“多想死在东方,死在广袤辽阔的鄂尔多斯高原,死在陈川天主教堂里。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堂,有天上黄河,有广阔无边的草原;民风淳朴,长调和马头琴声如天籁一般;还有伴着琴声和歌声的大汗那永远不死的灵魂。那里离天堂最近,离上帝最近。”
可是,当时中国正处于十年动乱,西方传教士正被视为恶魔和洪水猛兽,田清波难归鄂尔多斯,难归陈川。
田清波走了四十多年了。归去来兮!2006年,当年田清波的同仁,美国传教士、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之魂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杭州。可是将鄂尔多斯介绍给世界的田清波,何时才能再归陈川?
陈川还会欢迎他吗?鄂尔多斯还会欢迎他吗?
女愚公——殷玉珍的沙缘
知道殷玉珍治沙的故事,是2002年一天晚上看中央电视台播的一部专题片。
那部片子讲述的是,在沙进人退的毛乌素沙漠腹地,一个嫁进沙山的女人,从1986年开始,像愚公移山一样,绿化无边无际的广袤沙海。
她叫殷玉珍。15年间,她与丈夫一起,靠一只3条腿的羊起家,绿化了10万亩沙山,潜在价值超过20亿元。
我当时有点不敢相信,姑妄听之。
然而,当片子讲到她与沙山之缘时,一个微小的细节,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对她的名字和故事刻骨铭心。
有一天黄昏,在沙海待了两个多月的她,看到沙山鸟飞绝的沙丘上,突然出现一行人的脚印,清晰可见,迤逦伸向远方。她惊呼有人上沙山来了,激动不已,便用脸盆盖住了这个脚印。每天她都要掀开脸盆看看,会不会留下一辈子,陪她一生一世。岂知,才三天过后,这个脚印被风沙掩没了。她便坐在那个消失的脚印前号啕痛哭。
这个故事感动了我。因此,一到鄂尔多斯,我在采访名单中,提出第一个要采访的人,就是殷玉珍。
一直陪我采访的鄂尔多斯市委副秘书长郝海荣便开始联系。
未见其人,她的故事已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殷玉珍的毛乌素沙漠之缘、之情,都是从她父亲殷凤金一诺千金开始的。
她本是陕西榆林靖边县东坑乡村庄里殷实人家的女儿。兄妹7个,她排行老五,上过高中,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选个好人家嫁掉,也肯定会有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可是,父亲经常往返于内蒙古乌审旗与榆林靖边之间,到草原去也好,从草原回家也罢,都要经过几十公里没有人烟的毛乌素腹地。口渴的时候,没有带水,嗓子都在冒烟,他想如果哪里有一口井,便可以痛饮一番。然而,他跑了一趟又一趟,始终未见到一点儿人间烟火。
这样过了许多年之后,女儿殷玉珍渐渐长大了。
有一年,殷凤金放羊从毛乌素腹地穿行而过,到了一个叫背井塘的地方,只见沙丘之下出现一个地窝子,一缕炊烟升起。有人烟了?殷凤金一愣,是什么人来这里生活?
殷凤金朝着那个地窝子走了过去,站在地窝子面前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地窝子里一阵骚动,有簌簌的声响。等了一会儿,一个青年男子走了出来,身体瘦弱,站着问道:“大叔,甚事?”
“有水吗?给我一口水喝。”
“有,就有点浑,还没有沉淀清呢。”
“那我就等水沉淀清了。”
殷凤金坐在地窝子门口,突然听到里边有人喊道:“万祥,与谁说话哩?”
“叔叔,是个老羊倌。”
“请他进来啊。”
殷凤金问道:“年轻人,屋里的人是谁?”
“我叔叔,他叫你进去乘凉,说外边太热。”
殷凤金钻进地窝棚里,只见一个老者头发长长的,不停地咳嗽、吐痰,佝偻着身子,半倚在地铺上。
殷凤金就这样与白家叔侄两个认识了。白万祥出生在乌审旗的黄陶勒盖,7岁时过继给在牧场当工人的叔叔。等婶娘一去世,叔叔也因疾病缠身,不能劳动,而离开了牧场,开始了要饭生涯,最后流落到毛乌素腹地,靠到附近村子捡死牛死羊,艰难度日。
以后几年,每当路过毛乌素沙漠,到了背井塘,殷凤金都到这里喝水。他知道,这家叔侄没有劳动能力,靠拾沙漠上的死羊度日,就不时背一些谷子和小米,送给他们。
一年夏天,白万祥叔父的气喘病越来越严重了。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而跟他长大的侄子已到娶亲年龄,得给他找个女人啊,好续白家的香火。可是这沙山之上,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一个要饭的哩?
殷凤金再来时,白万祥叔叔从地铺上坐了起来,说:“他叔,我这把骨头,经不起沙风吹了。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愿望,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吧,老哥。”
“有件事,我想托给他叔。”
“甚事?”
“帮我侄儿找个媳妇吧。”
“好!答应你。”
“谢谢!你可是我们白家的大恩人啊。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还啊。”
“客气!我们兄弟之间,何必客气?”
“那我就与你结成拜把兄弟吧。”
“好!”
两个老人跪了下来,拜天拜地,结成金兰。
殷凤金答应了做媒人,回到靖边,就四处打听。可是不管多穷人家的姑娘,一听说嫁到毛乌素沙山上,谁也不愿意下这个地狱。
一年过去了,殷凤金一直未为白万祥找到媳妇。可他是一诺千金的人,觉得如果不帮白家找一个媳妇,就是失信之人,无颜见白家叔侄。
1984年冬天,殷凤金再路过背井塘时,发现那地窝棚里只有白万祥一个人。
“你叔呢?”
“叔走了。”白万祥平时很少说话,指了指不远处一堆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