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明,你擦麦子呀?”沈小凤用自己的辫梢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陆野明只看见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
“废话。”他不抬眼皮。
“怎么是废话?”
“你不是早看见了。”
“看见了就不能再问问?让我看看擦得怎么样。”沈小凤去扒麦子口袋。
“别动。”陆野明喊。
“怎么啦怎么啦?”沈小凤只顾在口袋里扒拉。辫梢扫着了陆野明的脸。
陆野明心里痒了一下,便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看这是什么?”沈小凤从麦子里捡出一粒土坷垃,举到陆野明眼前,“能磨到面里吗?让我们吃土坷垃?”她一边说,和陆野明蹲了个对脸,满口整洁的白牙在陆野明眼前闪烁。
“那你说怎么办?”陆野明盯住沈小凤。
“得用水淘,起码淘两遍,晾成半干再磨。咱俩淘呀,去,你去挑一挑水。”沈小凤伸手就拽陆野明的胳膊。
“干什么你!”陆野明站了起来。
“让你挑水去。”沈小凤也站了起来。
“告诉你,这星期是我当厨,不用你操那份心。”陆野明说完抓住布袋口,想抡上肩。
沈小凤却把一双柔软的手搭在陆野明手上:“我就不让你走。”
杨青头上沾着碎麦秸跑了进来,看见陆野明和沈小凤,她远远地站住脚。
陆野明突然红了脸。沈小凤脸不红,她懂得怎样解围。
“杨青,我们俩正商量淘麦子哪,陆野明就知道拿布擦。光擦,行吗?”沈小凤说。
“淘淘更好。”杨青说。
“看我没说错吧。”沈小凤白了陆野明一眼。
杨青走近他们说:“沈小凤,队长叫我来找你,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后半晌场上人手少。”她只对沈小凤讲,不看陆野明。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帮厨。”沈小凤说。
“行,那我跟队长说一声。”杨青像不假思索似的答应下来,转身就走。
“杨青,你回来!”陆野明在后边叫。
“有事?”杨青转回头。
“统共没几个人吃饭,帮什么厨!我用不着帮,麦子也不用淘。”陆野明说得很急。
杨青迟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对他们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陆野明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那笑使他一阵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讨厌起紧挨在身边的沈小凤。
杨青镇静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乱了脚步。她满意自己刚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毕竟是沈小凤。她抓他的手,说不定还要攥起雪白的小拳头捶打他……
街里到处是散碎的麦秸。街面显得很纷乱。
走出村,她又走进那弥漫在打麦场上的金色尘雾。
三
地里的活儿清了,场上的活儿没清。脱粒机响得不倦。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叉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了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我不翻悔。”大芝娘说。
“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大芝娘站在离丈夫不近的地方,只觉高大的身躯缩小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目前咱俩已经办了手续。”丈夫有点慌张。
“也不过刚一天的事。”大芝娘说。
“一天也成为历史了。”
大芝娘不懂历史,截断历史只说:“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永远不连累你,用不着你结记。”
丈夫更意外、更慌张,歪着身子像躲避着一种浪潮的冲击。
“我就住一天。”她毕竟靠近了他。
丈夫站起来只是说着“不”。但年轻的大芝娘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力量,拉住了丈夫的手腕,脑袋还抵住了他的肩膀。她那茁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使丈夫感到陌生,然而迷醉;那时她的胸脯不像口袋。那里饱满、坚挺,像要迸裂,那里使他生畏而又慌乱。他没有摆脱它们的袭击。
当晚他和她睡了,但没有和她细睡。
早晨,丈夫还在昏睡,大芝娘便悄悄回了端村。
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闺女。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棵瓷实的大白菜。
大芝在长个儿,大芝娘不拾闲地经营着娘儿俩的生活:家里、地里,她没觉出有哪些不圆满,墙上镜框里照样挂着大芝爹的照片。连那位空军护士的照片,她也把她摆在里面。她做饭、下地、摆照片,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小片地,种上一小片药用菊花。霜降过后收了菊花,晒干,用硫黄熏了卖给药铺,就能赚出大芝的花布钱。大芝在长个儿。
六○年,大芝娘听说城里人吃不饱,就托人写信,把丈夫一家四口接进端村。在那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他们住东头,她和大芝住西头,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临走时,那护士看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不住流泪,还给她留下两个孩子的照片。大芝娘又把他们装进镜框里。她觉着他们都比大芝好看。
大芝长大了,长得很丑。只是两条辫子越发的粗长,油黑发亮。两条粗大的辫子仿佛戳在背后。别人觉着累赘,大芝对它们很爱惜。
大芝长大了,也长着心眼儿。她就是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村里小伙子存一丁点儿幻想。终于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的辫子了,那便是富农子弟小池。她的心经常在小池面前狂跳。
那年过麦收,大芝盘起辫子、包着手巾守着脱粒机入麦子,队长派了小池在旁边搂麦秸。大芝的心又开始狂跳,心跳着还扯下了头上的手巾,散落下小池爱看的两条辫子。
麦粒和麦秸都在飞舞,大芝的辫子也分外的不安静。
后来,那辫子和麦个子一同绞进了脱粒机。一颗人头碎了,血喷在麦粒堆上,又溅上那高高的麦秸垛……
天地之间一片血红,打麦场哑了。
收尸、埋大芝的果然是小池。
埋了大芝,人们来净场。有人说那溅过血的麦秸垛该拆,可人们都不敢下手。后来瓢泼大雨冲刷了麦秸垛,散发着腥热气的红雨在场院漫延。天晴地干后,地皮上只剩下些暗红。
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只是,女人们再也不靠在那垛脚奶孩子;男人们也不躺在垛檐下打盹儿、说粗话。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
大芝娘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集才出来做活儿。没见她露出更大的哀伤,她只跟女人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儿。没人跟她提大芝的事。在端村,大芝的事不同于栓子大爹的皮鞋。
秋天,药菊花仍旧盛开在大芝娘的小院里,雪白一片,开出一院子的素净。大芝娘收了菊花,使硫黄熏。小池站在门口说:“哪天我进城,替你卖了吧。”
“不忙,我个人能行。”大芝娘让小池进院,小池只是不肯。
大芝娘独个儿就着锅台喝粥。墙上,她有满镜框相片。
四
麦收过后,麦子变作光荣粮,被送进城,车、人、牲口、麦子都戴着红花。留给端村的倒像是从那行列里克扣出来的一星半点。端村人开始精心计算对于那一星半点的吃法。
空闲下来的田地展示着慷慨。
远处,天地之间流动着风水,似看得见的风,似高过地面的水。风水将天地间模糊起来。
知青们回了点儿,点儿上又热闹起来。
沈小凤向人们展示着收获。她竭力向人们证明,麦收期间“点儿”是属于她和陆野明的。现在当着众人她开始称呼他为“哎”;背后谈起陆野明,她则用“他”来表示。他还是经常遇见她那火热的眼光,人们听见的却是他和她之间一种不寻常的吵闹。
陆野明要挑水,沈小凤便来抢他的担杖。陆野明不让,骂她“腻味”。
陆野明洗衣服,沈小凤早已把自己的衣服排列了一铅丝。陆野明把沈小凤的衣服往旁边推推,沈小凤便尖叫着打陆野明的手。
陆野明寻机和杨青说话,愤愤地也用“她”来反映着沈小凤的一切。杨青机警地问:“她是谁?”
陆野明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也用“她”称呼起沈小凤了。
杨青不再追问,只是淡淡一笑,对陆野明轻描淡写地谈着自己的看法:“她比我们小,我们比她大。人人都有缺点,是不是?”
“我们”又感动了陆野明,“我们”又验证了她对他的信任。他的心又静下来。只有杨青能使他的心安宁,占据他内心的还是杨青。
然而在深深的庄稼地里,在奔跑着的马车上,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动作中,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的雪白的脖梗,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儿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
他爱杨青,爱得不敢碰她;他讨厌沈小凤,讨厌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天了。
大片的青纱帐倒下去,秋风没遮拦地从远天远地奔来,从裤脚下朝人身上灌。吹得男生们的头发朝一边歪,姑娘们绯红的面颊很皴。
砍了棒子秸的地块儿被耀眼的铧犁耕过,使了底肥,耙了盖了,又种上了麦子。端村人闲在了许多。人们想起享受来。
“多会儿不看电影儿了!”谁说。
“请去!”干部们立时就明白了乡亲的心思。
“请带色儿的!”谁说。
“请带色儿的,不就他娘的四十块钱吗!”干部说。
过去,十五块钱的黑白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在端村演了一次又一次。片子老,演起来银幕上净哗哗地“下雨”。但是村东大壕坑里还是以“二战”压底儿,早就变作包括邻村乡亲在内的电影场。坑沿蜿蜒起许多小路,坑底被人踏坐得精光。
到底请来了带色儿的新片,花四十块钱端村还用不着咬牙。端村人自己过得检点,也愿意对邻村表现出慷慨。
带色儿的电影使人们更加兴奋,许多人家一大早就打发孩子去外村请且(亲戚)。天没黑透,壕坑就叫人封得严严实实。人们背后是没遮拦的北风,坑里升腾起来的满是热气。
大壕坑也给知青点带来了欢悦。这时他们也和端村人一样盼天黑,在壕坑里和端村人一样毫不客气地争地盘,和端村人一样为电影里哪个有趣的情节推打、哄笑……
知青们踩着坚硬的黄土小道出了村,沈小凤提着马扎一路倒退着走在最前头。她拿眼扫着陆野明,学外村一个大舌头妇女说话。
“哎,俊仙寻上婆家啦,你们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她。
“我们队的事,当然我知道。”沈小凤说。
“哪村的?”男生在挑逗。
“代庄的。”
“俊仙同意了?”
“早同意了,一见代庄的人就低头。”
“你看见了?”
男生那挑逗的目的不在于弄清问题的结果,而在于对沈小凤的挑逗。沈小凤从那挑逗里享受着尽情,具体描述着俊仙的事。
“就是那天下午,我们摘棉花。”沈小凤说,“歇畔时走过来一位妇女,看见我们就停住脚,脱下一只鞋往垄沟背儿上一摆,坐下说:‘走道儿走热了,歇歇再走。’”
“俊仙问:‘你是哪村的呀?’”
“那妇女说:‘代庄的’。”
“俊仙脸一红,不问了。听出来了吧?”
“听出来了!”有人大声说。
“听出来就好。”沈小凤更得意起来。
“后来呢?”男生又开始撺掇。
“后来俊仙不问了,那妇女倒问起俊仙来。”沈小凤清清嗓子,“哎,你们群(村)有个叫俊仙的呗?我们大侄至(子)大组(柱)寻的是你们群(村)俊仙。我细(是)他大娘。我们大组(柱)可好哩,大高个,哑(俩)大眼,可进步哩,尽开会去。你们群(村)那闺女长得准不蠢,要不俺们大组(柱)真(怎)么看桑(上)她咧?”
沈小凤讲着讲着先弯腰大笑起来,大笑着重复着“大高个,哑大眼……”
笑声终于也从知青群里爆发开来,男生回报得最热烈,有人用胳膊冲撞陆野明,女生们也笑,但很勉强。
杨青走在最后,故意想别的事。她确实没有弄清男生中爆炸出的那笑声的原因。她只知道,晚风里沈小凤那甩前摆后的发辫,那个白皙的、不安静的轮廓,都是因了陆野明的存在。
电影很晚才开演,片名叫《沂蒙颂》,真是部带颜色的新片子。鲜艳的片头过后,便是一名负了伤的八路军在乱石堆里东倒西歪地挣扎,一举一动净是举胳膊挺腿,后来终于躺在地上,看来他伤得不轻。
又出来一位年轻好看的大嫂,发现了受伤的八路军,却不说话,只是用脚尖捯碎步。后来大嫂将那八路军的水壶摘下来,捯着碎步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了,一会儿又举着水壶跳出来。她用水壶对着战士的嘴喂那战士喝,后来战士睁开了眼。人们想,这是该说句话的时候了,却还不说。两个人又跳起来。人们便有些不安静,或许还想到了那四十块钱的价值。
放映员熟悉片子,也熟悉端村人,早在喇叭里加上了解说。他说这部片子不同于一般电影,叫“芭蕾舞”,希望大家不要光等着说话。不说话也有教育意义。然后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大嫂叫英嫂,她发现受伤的战士生命垂危,便喂他喝自己的乳汁。战士喝了英嫂的乳汁,才得救了。“请大家注意,那不是水,是乳汁!”放映员喊。
“乳汁”到底使几乎沉睡了的观众又清醒过来。
“乳汁是什么物件儿?”黑暗中有人在打问。
“乳汁,乳汁就是妈妈水呗!”有人高声回答着。端村也不乏有学问的人。
那解释很快就传遍全坑,最先报以效果的当是端村的年轻男人。在黑暗中他们为“乳汁”互相碰撞着东倒西歪。
老人们很是羞惭。
那些做了母亲的妇女,有人便伸手掩怀。
姑娘们装着没听见那解说,但壕坑毕竟热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