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人员再次询问小池关于花儿的下落,小池只是跺脚、叹气。后来,他们从屋里叫出那三个人,让他们先回县里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继续做下去。
土改时小池爹娘挨批斗,院里热闹过;现在人们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们竭力安慰着小池和他的爹娘。傍黑,叔伯哥给小池端来一瓦盆面条,小池和爹娘没心思吃,面条糟在了盆里。
入黑,很静,蹲在当街吃饭的人,不说话,光喝粥。整个端村像经历着一场灾难。
寻找花儿的人四处游走着,四处打问着。月亮升起来了,人们在那些黑影里搜寻。黑影里只有朝着黑夜盛开的零星花儿,没有花儿。
大芝娘去麦场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烟。烟锅里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说。
“不能。”栓子大爹说,“端村可没亏待过她。”
“怎么就是不见个着落儿?”
栓子大爹的烟锅抽得更急,好似拽着风箱的炉灶。
他们身后那麦秸垛里一阵窸窸窣窣。
“有人!”栓子大爹警惕起来,急转过身,盯住那垛脚。
忽然,从垛根拱出两个人来,正是花儿和五星。
花儿顶着一脑袋麦秸跪在二位老人面前,摁住五星让五星也跪。五星不会跪,直往花儿身后鞧。大芝娘抱起了五星。
“我跟他们去吧。都是我连累了小池,连累了乡亲。”花儿说。
栓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芝娘一手抱紧五星,一手拽花儿起来。花儿抬起让眼泪糊住的双眼,那眼里满是委屈和惊恐。
月亮下去了,黑暗领来了小池。黑暗将这一家三口在麦场上裹了一夜。
第二天花儿把五星箍在怀里,走进大队部。那男人一见花儿,上去便揪住了花儿的头发。
花儿说:“放开你的手,我走。专等你回家去对我撒野。端村人哪个要看你耍把式!”
男人放开了花儿。
“走吧!”花儿说,“从今日起,我们娘儿俩跟定了你。”
那男人这才发现花儿怀里还有个孩子。他注意审视了一阵花儿怀抱的小生灵,忽然露出一脸恐慌说:“我找的是你。娃娃是谁的归谁。”
“你说娃娃是谁的?”花儿追问他。
“我……我不晓得。”那男人说。
端村人又堵了一院子。大芝娘早就堵在屋门口,听见那男人的话,她大步跨进门,从花儿怀里抢过了五星。
“畜生不如!孩子谁的也不是,是我的!”大芝娘嚷。
大芝娘抢出五星,五星从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小池。他号啕大哭着就朝小池扑了过去,小池接过五星,钻出院子。
三个男人领着花儿上了路,他们走得很急。花儿低头看着刚拱出土的麦锥儿,看着刚耙过的地,却没回头再看端村,生怕自己昏倒在地里。
花儿一早就换上了刚进端村的那身衣裳。袖子短,裤脚短,又露出了穷气。衣服狭小了,人们才看出她那又在隆起的肚子。肚子明确地撑着前襟,被撑起的前襟下露出了一截裤腰。
小池从后头追上来。追上花儿,强把一个大包袱塞给她。那里有她常穿的衣裳,还有那块没来得及做的紫条绒。
花儿不接包袱,小池就一面倒退着,一面往花儿怀里塞。直到那男人抓住包袱就要往地上扔,花儿才劈手夺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花儿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没有闻见深秋的泥土味儿,只觉着地皮很绵软。
远处的花儿变得很小。她身边仿佛没了那三个男人,只有一个小人儿相伴,小池知道那是谁,那是他的小人儿,一个小小池。昏暗的天空像口黑锅扣着她们娘儿俩,她们被什么东西朝什么地方拽着……
一个村子眼泪汪汪,小池的心很空。
大芝娘抱着五星站在村口,扳过五星的脸叫他朝远处看。五星梗着脖子盯死了小池,见他走近,忽然很脆地叫了声:“爹!”就和端村人叫爹的音调一样。
一村子人听见那叫声,一村子人心惊肉跳。
七
—切又静下去。
冬闲时节,端村冷清了,知青点也冷清了。女生们常常抓几把秋天刨下的花生散在炉台上烘烤,然后上铺将脚伸进各自的棉被,开始织毛衣、纳袜底,各色的绣花线摊了一铺。她们不时把端村的姑娘请来出花样子,一个新样子博得了大家的欢心,于是争着抢过描花本,一张复写纸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将花样拓下来,再描到袜底上拿花线纳。纳完自中间割开,一只变作一副,花样也彻底显现出来。大家惊叹着自己的手艺。
离年近了,端村的姑娘们不再来了,整日坐在家里给自个儿纳。还变着法儿讨来对象的脚样给对象纳。顷刻间她们都定了亲。
一股惆怅从女生们心底泛起。她们不再惊叹自己的手艺,手中的袜底便显得十分多余。
男生们关在宿舍里,整日在铺上抽烟、摔跤、喝薯干酒。他们愿意出一身大汗,还愿意让对方把自己的棉袄撕烂。破棉絮满屋子飞扬,人们不笑。
沈小凤从供销社买来一团漂白棉线,用钩针钩领子。领子钩到一半,晚上跑到男生宿舍去找陆野明。
自从那回看电影之后,人们发现,沈小凤不再找碴儿和陆野明争吵。一种默契正在他和她心中翻腾,时起时伏,无法平息。就像两个约好了走向深渊的人虽然被拦住,但深渊依旧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无法逃脱那深渊的诱惑。陆野明暗自诅咒沈小凤这个魔鬼,却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缩短他和那诱惑的距离。怀了莫可名状的希望,他愈加强烈地企盼超越那距离,到那边去体验一切。
沈小凤走进陆野明的宿舍,站在“扫地风”炉边,手里的钩针不停。炉火烘烤着她的手和脸,那脸染上橘红,雪白的领子也染上橘红。手指在上面弹跳,手腕灵活地抖着。
陆野明在地上来回地走,高大的影子不时被灯光折弯,一半横在地上,另一半蹿上顶棚。
“过来,让我比比长短。”沈小凤停住手,用心注视着陆野明。
陆野明只是来回地走,不搭茬儿,也不看沈小凤。
“过来呀……”沈小凤又说。
“告诉你件事。”陆野明忽然打断沈小凤,“明天晚上有电影。”
陆野明说完甩下沈小凤,推门就走。
沈小凤的手一哆嗦,白领子掉在炉台上,差点掉进炉膛。她麻利地捡起领子掸掸炉灰,在钩针上绕了两圈,揣进棉袄口袋。
第二天后半晌,喇叭里果真传来了电影消息。
放电影如同开会学习,历来要用大喇叭通知到全村。党员、团员、贫下中农均在通知之列:
“全体的党员,全体的团员,党员团员党团员!全体的贫下中农!今儿黑介放电影,今儿黑介放电影!电影叫《尼迈里访问中国》,就是外国人访问中国。尼迈里是个外国人,啊,外国人!外国人访问中国就是到咱们中国来访问。啊,来访问。党员团员党团员,贫下中农们!都要提高革命的自角(觉)性,要按时到场,按时到场!看的时候也不要打闹,也不要起哄,啊,不要起哄!”
电影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在端村上空回荡,杨青坐在屋里静听。只觉得那声音里充满了提醒,充满了煽动。
上次《沂蒙颂》后,三个人沉默着走回知青点。接着,便是沈小凤和陆野明之间的沉默。那沉默令杨青十分的不安。只有她能准确地体味那沉默意味着什么,那是沈小凤对陆野明的步步进逼,那是陆野明的让步。
杨青内心很烦乱。有时她突然觉得,那进逼者本应是自己;有时却又觉得,她应该是个宽容者。只有宽容才是她和沈小凤的最大区别,那才是对陆野明爱的最高形式。她惧怕他们亲近,又企望他们亲近;她提心吊胆地害怕发生什么,又无时不在等待着发生什么。
也许,发生点什么才是对沈小凤最好的报复。杨青终于捋清了自己的头绪。
天黑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村东走。
电影散场了,杨青提了马扎,一个人急急地往回走。她不愿碰见人,不愿碰见麦秸垛。
电影里那个身穿短袖衫的外国贵宾在中国的鲜花和红旗里,尽管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却终究没能给端村人留下什么可留恋的。端村人纷乱地扑向四周的黑暗中,半大孩子们则在黑暗里穿插着奔跑,嘴里仍然高喊着“乳汁”,“乳汁”!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刺人。
杨青走在最前头,将那声音甩下很远很远。
陆野明和沈小凤却甘愿经受着那声音的激励,决心落在最后。直到叫喊着的孩子进了村,他们还远离着村边场上那个麦秸垛。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陆野明的步子渐渐大起来。沈小凤紧跟眼前的黑影,也加大了步子。
无言的走路没有使他们发生上次那样的恐惧,黑夜只是撺掇他们张狂,大胆。“乳汁”变作的渴望招引着他们,脚下的冻土也似乎绵软了。他们仿佛不是用脚走,是用了渴望在走。
他和她并没有看见那硕大的麦秸垛,却几乎同时撞在了那个沉默着的热团里。沈小凤只觉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准确地伸给感觉中的他。
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们头顶压迫,仿佛正向他们倾倒,又似挟带他们徐徐上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体温、垛的体温。
……
起风了,三三两两的知青奔进屋来,将马扎扔到屋角去。陆野明的宿舍敞开着门,杨青身上一阵阵发冷。她跑进那扇敞开着的门里,给“扫地风”添煤。
炉膛里的底火很弱,煤块变作灰白色。杨青身上更冷。她一眼便看见陆野明的空床铺,看见空铺上那件扯破的油棉袄。她扔下煤铲抱起那袄,故意将脸贴在油腻的领子上,一股陌生而又刺人的气味立刻向她袭来。她断定那气味此时也正在袭击着另一个人。
她抱着袄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在灯下缝补。现在她只需要闻着那气味进行缝补,缝补才能抵消那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那里。该发生的都发生着;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很晚,杨青把缝好的棉袄搭在身上过夜。
早晨的空气干冷干冷,院里坚硬的土地裂开细纹,像地图上的山川、河流。
处处覆盖着细霜。
杨青嘴里冒着哈气,踏着霜雪抱柴禾做饭,又踏着霜雪下白薯窑拿白薯熬粥。
风箱在伙房里呼搭、呼搭地叫起来,青烟丝丝缕缕地由屋顶的烟囱冒出去。
陆野明拱出棉门帘,站在门口很仔细地刷牙。
沈小凤的门紧闭着。
街上往来着挑水的人。筲系儿吱吜吜叫着,似女人的抱怨,似女人的咿呀歌唱。
家家都冒着青烟。
端村一切照旧。知青点一切照旧。
八
有人向大队交出了一只半截领子,一个村子暗暗沸腾了。
一位起五更拾粪的老汉,详尽地诉说着那领子的事。
演电影的第二天,在打麦场上,在麦秸垛下,有一个无霜的、纷乱的新坑。老汉看见坑里有团东西白得耀眼,起初以为是几朵白棉花,弯腰拾起,才发现那是半截领子和一个钩针。老汉猜出了那里的一切。他没想声张,可那消息却不胫而走。大队干部找到他,命令他将领子交出来。
干部们判断了那东西的来历,立刻想到知青点。
早饭前,女生们被叫到队部认领子。她们见到那个熟悉的白线团,知道事情已经非同小可,纷纷躲闪着不说话。
杨青最后一个进门,队干部又问杨青。杨青说:“那不是沈小凤的领子吗。”
女生们互相看看,然后冲她使着眼色。
杨青看见了那眼色,但她故意表现着迟钝。她又拿起那领子举到干部们眼前说:“是,这是她的。怎么在这儿?”
杨青和女生们出了大队部,才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起一个宗教故事里有个叫犹大的人。原来报复心理和忏悔心理往往同时并存。
沈小凤是耶稣吗?
女生们走在街上先是沉默,后来有人说幸亏杨青认出来了,该让那家伙暴露暴露。又有人开始骂,说大伙都跟着那家伙丢脸。没有人责怪杨青,杨青从来不愿弄清、也不愿回忆她在大队部到底说了些什么。
妇联会主任找到沈小凤。沈小凤一切都不否认,还供出了陆野明。她甚至庆幸有人给了她这个声张的机会。
县“知青办”很快就来了一男一女。男名老张,女名小王。端村知青点成了典型,这“典型”彻底沸腾了。
先是腾出两间空房审问当事者。老张审陆野明,小王审沈小凤。
其余男女生,白天练队,晚上学习、“熬鹰”。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直学到各级政权的红头文件。
老张和小王一遍又一遍宣讲着那练队的意义。然后全体知青由本村一名穿戴整齐的复员军人率领,练稍息,练立正,练向后向左向右转,练齐步走,练正步走和匍匐前进。
队伍走得很混乱,男生们边走边起哄。有人故意操起平易话问老张:“我们哪儿错啦?为什么当事人有病,让我们老百姓吃药啊?”
老张严肃地追问:“谁是病人?”
“这还能难倒我们?”有人将头冲沈小凤的屋子一偏。
“不对!”老张说,“从广义上讲,都有病。发生这件事。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它的客观基础。你们……你们也太松懈了,摔跤、喝酒……”
“还钩领子!”有人尖起嗓子嚷。
“不许添乱!要说有病,都有病!”老张很严肃。
“哎哟妈哟!我的肚子真疼起来喽!”有人捂住肚子弯下腰。
复员军人撇着京腔发出了口令:“卧倒!”
知青们哗啦趴了一院子。鸡飞上了房,瘦猪在圈里怪叫,看热闹的村人立刻就堵死了知青点大门。
“起立!”一院子人又哗地站起来。
“正步走!”
男生们走起正步,盯住复员军人那身在柜底压出死褶的军装,举手喊起口号:“热烈欢迎,老赶进城……”
审问每天都在进行。从一开始陆野明表现得就十分顽固。老张问得很详尽,不厌其烦地让陆野明重复着那些细节。陆野明涨红着脸低头不语,但对老张提示给他的那些细节并不否认。
“几次?”老张问他。
陆野明又不说话了。他觉得这种面对面的盘问,比他在沈小凤面前所表现出的那些要难堪得多。终于,干部开始让他交代思想根源。他没头没脑地说:“因为我腻歪她!”
“不合逻辑。既然腻歪,怎么还会有事?”
“不腻歪就不会有事。”
“照你的逻辑,你就是因为腻歪她才跟她那个?”
“是这样。”
“要是不腻歪呢?”
“就不会这样。”
老张永远也弄不清陆野明的回答,每次都说他不老实。
夜深人静时,陆野明独自躺在这间用来隔离他的屋子里,眼睁睁地望着漆黑的檩梁,垛下的一切好像已很久远。他甚至连他和她是否真去过那里都回忆不起了。只记得黑暗中他和她分明都撞在那个温暖的“蘑菇”上。若是再努力回忆,眼前出现的倒是杨青那恬静、平和的面容。每天的审问过后他都要生出一个念头,他只想面对这个恬静、平和的面容大哭。他愿意让她看他哭,看他那失却男人气概的软弱,看他那只能引起异性厌恶的丑态。一切在人前要掩饰的,他都要一股脑暴露在她面前,让杨青来认识他、鉴别他。
夜里失眠,他清晨恶心。
另一间房子里,沈小凤是个不示弱者,逻辑也无可挑剔。她向小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细节,并不时和小王发生口角。
“是我主动的。”沈小凤说,“是我主动叫的他,是我主动亲的他,是我主动让他跟我那个……”
“好啦,情节我都清楚了,你不要再重复了。现在是你好好认识错误的时候。”小王在“认识”二字上加重着语气。
“我没有错误。”沈小凤说。
“乱搞还不是错误?”
“我不是乱搞。”
“这不叫乱搞叫什么?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们是恋爱关系。”
“这和正当恋爱不是一码事。”
“是一码事。”
“怎么是一码事?”
“什么事还没个发展。”
“你……你太没有自尊了。”
“我有。我就和他一个人好。”
“好,可以,但是要正当。”
“是正当的,我喜欢他。”
“喜欢也要有分寸。”
“我想……我想先占住他。”
“那……他有这样的想法吗?”
“他?他……我不知道。”
她们忽然沉默了。小王盘算着下一步该问些什么。她的话终究提醒了沈小凤: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他连这一层也没想到?
吃饭时他和她都可以去伙房打饭,沈小凤暗中观察陆野明:他有没有这个想法?从陆野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她一点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