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故事、故情,
那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除了我们自己的记忆以外,
没有谁还能领受我们的这份实情。
但它是不是能够遗传呢?
通过血液、脉动,
遗传给我们的孩子、
遗传给下一个世纪、
遗传给春天和春雨轻烟的草坡、
遗传给另一个心跳?
能的,能的,因为春天还在,枯草还在,
湿地还在,树苗还在,
所有的人的真诚,也许都还在。
粥
粥,在我们淮北平原老家那里叫稀饭。稀饭的做法及用料实在很简单,或者米,或者玉米面,或者米加红芋、麦面加红枣,甚至麦面加上红芋叶子,都能煮成稀饭,喝上去唏唏溜溜的,很有趣,也很有乡土味。
以前有句话,叫“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那是因为粮食匮乏才提出的口号。稀饭里粮食的成份少,不压饿,也难以产生高热量,农闲时维持人的基本机能,农忙时却顶不上去,在体力劳动者的食物结构里,它恐怕只能归于“假冒伪劣”中去了。
粮食多了的时候,特别是鱼肉太充盈、酒席太丰盛并且接连不断的时候,祖先们应时发明的稀粥竟也能显示出它扎实的功底。总是听到从盛宴上退下来的人们,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声调说:谁想出去吃谁是孙子,山珍海味哪有家里的稀饭好吃!真的,稀饭是素食类,长久吃下去除了叫人感到有些馋外,绝不会令人腻歪,也不会令人发“吃饱了撑的”一类有嗲嫌的慨叹。稀饭总还是朴素的呀!
稀饭还有和胃的功能。十人九胃,因为吃进去的东西太多、太杂,有时也太贪,或不怎样检点,因此大家的胃都不怎么太好。这时吃点稀饭,软软的,半流质的,款款而入,温文尔雅,不争不抢,也不必计算吃亏占便宜的事,胃就觉得很和气,很舒坦,人的饮食文明也能体现在这里吧?
粥的文明和文化还体现在它的品种和品种的数量上。平常我们总是想:稀饭能有什么花样呢?不过三二十种吧,吃吃也就腻歪了。后来看到一本滋补养生的小书,里面介绍了五六十种稀饭的做法,有我们常见的菠菜粥、花生粥、枣姜粥、红薯粥,也有我们不常见或从未见的鲤鱼赤豆粥、桑耳糯米粥、鸭汁牛乳粥等等等等,真是不看不知道,粥类大丰饶。
窃想,谁要是开个粥店,专售各类稀饭三五十种,那就冲着对粥文化、粥文明的新鲜、稀奇和崇敬,也会有许多人登门品尝的,——粥店准能发财!
泥鳅
泥鳅现在据说成了好菜,有的酒店把它弄成了特色菜,要价一盘十几数十元。最不济的,在乡野的小店里,它也成为一个品种,七八块钱一小碗。那是一种乡土的烧法,不外乎油煎水氽,辣佐酱调,吃起来,当然是另一种味道,但绝不会比更大的城市味道差,因为它们是野生的。
母亲来住时,也说起过关于泥鳅的知识:在我们平素常食的几乎所有的鱼品里,只有泥鳅是平性的,不必忌嘴。这就使我们对不起眼的泥鳅印象更深,也使我们有所尊敬起它们来──对它们来说,这当然只能是更严重的厄运的开始。
野生的泥鳅在十五、二十年前还是不值钱的。那时听父亲说过一段“骇人”的新闻:一吨泥鳅出口到日本,可以换回来几吨钢材等等,只觉不可思议。小时候,跟父母到固镇县新马桥的104干校,夏天天旱时,附近的不少水塘渐干,中午就光着脊梁,跟着赶马车的一个郗叔去翻泥鳅。几只大铁盆扔在面前,两人撅着腚,从塘的一端翻起,不需要什么技巧的,只需要力气和不怕太阳晒的习惯。
那时水塘里的泥鳅真是出奇得多,每翻过来一块塘泥,都会有密匝匝的一堆大小泥鳅在钻动,只要把它们夹住扔进盆里即可。一口塘翻完,几十斤鲜活乱动的泥鳅就到手了。邻左里右,各家分一些,甚至还近乎奉送地卖一盆给大食堂,那就是整个干校的聚居地飘散着鱼花香气的富有家居气息的日子了。
从干校回到城里,我学会了另一种捉泥鳅的方法,那是利用逃学的时间,游逛到远郊的河边,从渔人那里学来的。每天傍晚,我都用自制的“卡”,串上蚯蚓,乘天光微暗,到家园后的环城河的芦苇荡里下“卡”。那是极有趣也极紧张的事情。
芦苇荡里幽暗、深邃、曲折,下“卡”的时间很短。天太黑了,看不清地理,第二天也记不住下“卡”的所在;天太亮了,下“卡”的位置被别的游逛的孩子看去,第二天的成果,包括渔具,就只能是他们的了。
下完“卡”,回到家里,一夜都睡不实。翌日清晨,早早便爬起来,天才灰灰亮,露珠点在野草上、树叶上,一个人摸进芦苇荡里,循着昨天的记忆,找到下“卡”的地方。
水草迷荡,那是最叫人满足的时刻:有时刚一走近某一位置,水里就开始“哗啦哗啦”起来,那是被卡住的泥鳅在惊慌折腾。有时水里很平静,但一拎卡竿,手里就是一重,接着水里就“哗啦哗啦”,卡竿直往河里拽。每一天早晨都不会空手的,收获也总令人非常满意,绝不会有失望的时候。
野生泥鳅的回忆,大抵也就到此为止;现在城市的大塑料盆里卖售的泥鳅,多数都失去了土腥气,因为它们都是在水泥池里大量圈养的。它们祖传的活泼的品性,我们已渐无从获得;久而久之,我们自身遗留下来的所有“野性”,或者也都将被“驯化”所替代?从池塘里翻夹泥鳅的记忆,至此已经不能重现。那是一个时代,一个人或者一辈人的时代,没有人还会珍视它,只有我们自己。
野菜故土
每到春天的时候,合肥市场上总会出现一阵子“卖野荠菜热”。野荠菜有一种殊异的清香味,特别是做成饺馅,包在饺子里。最有这样的情况:在朋友家里玩乐,突然吃到了用野荠菜馅包成的饺子,因为没有思想准备,惊喜的感觉更加突出,往事的排浪会一阵一阵袭来。
淮北的野荠菜都留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现在还记得的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日子,我跟着大姨到宿县护城河南岸的陡坡去挖野荠菜。那时的护城河南岸还是一片田荒地,地里的土被一冬天的低温冻得酥酥的,细细的,脚踩在上面,一走一个深脚窝。野荠菜总是比别的野菜、野草醒得早些,初春的日子,大地才有些青绿,它们就拱出土皮,展伏在春天的阳光里了。
荠菜是一种野味,地皮也是一种野味。地皮又叫地衣,颜色灰黑,状如木耳,是一种菌类生物。地皮得仲春、暮春、初夏、连续的雨后才能生出。就是在暮春,春雨绵绵、涟涟、雨绒如烟的时刻,我们提着小小的篾篮,姐弟几个,或许还有邻家般大的玩友,跑跳着往郊外去了。地皮都生在枯草里、湿地上和坟茔间;枯草里的地皮个儿大、柔韧韧的,还都沾着碎屑的枯草;湿地上的就小多了,也零碎,颜色浅淡;坟地间的呢,那里的地皮个儿大、颜色深、又肥又厚,但我们不敢到坟地里去拾,再说大人也不叫到坟地去拾,说那是死人的骨头长出来的。
香椿芽应该是另一种野味了。这都是春天的出产。天开始暖起来的时候,香椿芽便在枝丫上生发了,一丛一丛,酱绿色的。香椿芽是凉调的好菜:在开水里啜一啜,捞出来切碎,再佐以酱油、香油、香醋、白花花的水豆腐,即可食用。香椿芽有一丝淡淡的苦味,它的美食,也正是从这淡丝丝的苦味里来的,苦味在先,香浓在后,形成了香椿芽百食不厌的风情,没有人能忘记它的。
我深深印记里的大姨去年已经故世;春雨蒙蒙中草地里的地皮也久久不见:在城市里没有,远郊我们又无暇专顾;香椿芽倒还能在春天里吃到:父母家的院外种了两株,每年春天,我们不但能够品尝,返肥时父母还会从冰箱里取出留存的一小袋,由我们带回。但女儿并不喜欢吃,这总使我有一种怅怅的失落感:时间不但改变了,连孩子的口味也改变了吗?确实,他们已经没有那种春雨如烟的饮食背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