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了两个偏街,女孩貌艳色冷,樱唇微启,开口说:“前头停停,带个人。”口吻不容置疑。乘客有说:“还带什么人,赶快走吧。”不起任何作用。女孩子用手一指,车嘎吱停下,路边跳上来一个男青年。车又往前开,乘客对男青年都冷眼相看,“恨之入骨”。
转瞬,女孩子说:“我回家拿票,半小时。”乘客一听,顿时炸窝:“你们怎么能这样!”女孩子爱理不理;驾驶员成了无事人。
车又拐来拐去,拐了两三个街口,好像到了郊区了,都看见菜地了,车终于停下。女孩子、男青年欢跳下车,相伴而去。乘客万般无奈,也议论够了,不新鲜了,听天由命。
干等了一会,不见人影,乘客很烦燥,都站起来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又是带个男的回家!”议论一会,驾驶员坐不住,扔了烟头跳下车,也往那方向去了。去了好一会,石沉大海,不见回音。乘客都炸翻了,说:“有会开车的,把车开走,开到电视台去!”“开到省政府去!”“开到报社去!”还真有个年轻人,两肋插刀,奋不顾身,上了驾驶席,轰轰地把车发动了。乘客都极亢奋:希望他立刻把车开走(自己却不担任何责任),驾驶员、售票员回来一愣,扣发全年奖金!
车才起步,一车人都叫,原来那驾驶员就躲在屋角抽烟,看见车走了,飞奔而来,跑得比兔子都快。大快人心!
驾驶员上了车,也不好追究责任,二话不说,驾车就走。仍走的是东路。驾驶员大约有所悔改(其实真未必是他的责任),把车开得飞快,像是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但道路并不理想,坑洼极甚,一个大颠,后排若干乘客尽皆失声痛叫。回头看时,后排座位上方的车厢,已被那几个头撞几个凹洞,幸亏车厢顶篷是纤维板做的,要是铁皮之类……风波才过,车行不足一小时,开在一个旷野处,路边有孤店,驾驶员一打方向盘,车进了饭店大院。乘客又轰然炸开:时间才十二点半,路才跑了几十公里,吃哪门子饭!再说常坐车的都知道,路边店专宰乘客,驾驶员吃饭不要钱;此地不集不市,店家要搞活经济,只有猛掏乘客腰包。
抗议无效,乘客无奈,全体下车。有坚持不吃的,前后左右逛去了;有坚持一会,内心妥协了,去买菜买饭吃的;也有(如我)抱着在哪不是吃的心理,下了车就去吃的。
按照常规,吃饭一般最少得半个小时,驾驶员总得让乘客等够,才能抹着嘴出来,但这次例外。乘客有的正在吃,外头人喊:“上车喽!”饭厅里的人,不管吃好还是没吃好,赶紧都去上车。上了车,驾驶员咕噜自问一句:“都来了吧。”也不等,也不按喇叭,开了车就跑。
车上的人都觉得幸运,但又觉得不对头,不对头在哪里一时也说不出来,就觉得车里好像空了不少。但不知是在饭店那里到站下车了呢(那里看上去又并不是个站),还是没赶上车,还是不愿再坐这车,在公路上又拦了车走了……总觉得不对头,车厢里渐渐就议论起来,议来议去,明确了至少两个人给丢了──他们的包都还在车上。
议论的声音,听起来是不算小了,驾驶员不知是不是真没听见,他绝对冷静理智,什么反应都没有。再说车开出去一二十分钟了,谁还不巴望早点到站呢;再说谁又真能公开地站起来肯定丢了两个人呢;再说又不是自己的亲戚朋友,谁又会心急如焚地坚持要驾驶员掉头往回开呢;再说那被丢的人出门在外自己不照顾好自己又怪谁呢……七想八想,车又开出去老远,拐回去的可能性更小了。车上的人都很庆幸,各种姿态都出来了:有睡的,有吸烟的,有发呆的,有抱着胳膊的。平安无事。
呜呼,那两个正在呼天抢地的乘客!真的,谁叫你出门在外,不照顾好自己呢?!
看录相
今年我有些反常,凭空里添了许多癖好,例如看电影、看录相。电影我从八十年代中期就很少看了,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国产片节奏慢,又太严肃,看多了能把人累垮;另一个是看电影的时间性强,不洒脱。录相以前也看过几回,一回是在合肥看一部台湾的生活片。也许是当时我思想观念的原因,我觉得它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又“做”,叫人浑身难受,不舒服。另有一次是在郑州等车没事干,看广告上写着“放映录相《军妓》”。以为是一部带颜色的,就买了票进去看。那录相室十分低级,墙隙处处,里头摆了几条在小饭馆里常见的条凳,检票的和看客也都有些来路不正,要么青头紫脸,要么膀肥油厚,叫人觉得不安全。我才坐下,手就在条凳上抹了一手浓痰,情绪糟透了。录相内容又是再正规不过的了,没看完就把我给气出来了。从那以后,我对录相之类再也没有好印象,总觉得是藏污纳垢之地。可见先入为主的印象给人影响之深远。
今年倒不如此。先是在录相厅外的广告栏处看到“海湾战争实录”、“核战秘闻”等资料片名,忍不住就买了票进去看。后来又在一家机关的放映室看了几部内部的故事片,觉着都不错,受益匪浅。再后来又到电影院,看了《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等片子。
这毛病一染上还真不容易改掉。
在合肥不说,一到了外地,只要有闲,就想去电影院、录相厅。还是今年八月,在庐山,山上的一家电影院,一年四季天天放两场《庐山恋》。上山的当天晚上我就去看了一场,那真叫爆满,情绪热烈。在那种特别的场合,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庐山恋》是八十年代看过的,留下的印象一是假,二是服装换得多,眼花缭乱。没想这次再看,假的痕迹毫厘不存,反而显得亲切万分,自己倒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时代见证人的阿Q式的隐隐的自豪感。片子还是那部片子,是我们的心情改变了吧。时日迁移,我们已经能用一种历史的、宽容的、邂逅的、回忆的目光去看它。这也是时间赐给我们的财富吧。
与郑州的“浓痰录相”相比,现今的录相厅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室内装璜不说,放映设备也多为大屏幕投影、超大屏幕投影甚至所谓的镭射电影。买了票,进了录相厅,自然,我想,从面容坐相看(一如电影上的好人坏人),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依然不少,但女孩,夫妇、白头发的老太太及戴眼镜的看客也正日渐增多。
录相对观众来说,有时间上的好处,录相都是循环放映,你什么时间有空了,进去消遣两场或者略坐半小时就出来都可以,人在精神上、时间上都是十分轻松而自由的。录相的场合有时也有着节日一般的气氛,今年在一处地方看《赌侠》和《富豪夜宴》,大牌明星甚多,看到热烈时,每出来一位明星,观众都自发地报出他或她的姓名,幕上幕下,此呼彼应,气氛十分热烈。
看录相的初期,我觉得总得有点起码的技术准备,那就是纯属轻松与消遣,准备接受它的欺骗。这时候大约不能装备评判的武器,那样自个先就累了。但是录相也不会不给你一点额外的好处呢:明星们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是我们生活中做人可以借鉴的;恶斗凶逐能让我们对今后不太可能出现的最坏的局面有些思想的准备;人为的热烈和紧张使人处于激动和兴奋之中,有助于我们保持对生活的兴趣和信心。──这都是从好的方面说的,我现在还迷在里头,说不出它的坏来,我的批判的时代还在不可知的未来一处地方。
买油记
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物资奇缺,所以绝大部分商品都得按计划、用票证购买。拖拉机的动力──柴油,更是十分紧张。我插队的灵璧县大西生产队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加上轧花机、柴油机等等,柴油根本不够用。我父亲当时在地区革委会的计划委员会(生产组)工作,生产队自然就找到我,让我去走老爸的后门,批点计划外柴油。
计划弄来了,但要到邻县五河县石油公司去买、去拉。会计交给我四百五十块钱,叫我藏在最里边的裤子里,队长、副队长、会计几个人,前后左右反复观察我半天,确认没有破绽后,我就上路了。手扶拖拉机走另一条路,因为手扶拖拉机开得慢,我从县城搭客车先去。
出村时已经是下午了。路上有人走出来的路眼,田野里还有大片大片的积雪。走了七里路到灵璧县汽车站,在汽车站候了两个小时,才搭上一辆从宿县来的过路车到泗县。到泗县时已经傍黑了,冬天天黑得早,去五河的车早就没有了。我只好买了一张第二早上七点去五河的车票,然后到泗县桥东的一家国营大旅社住下。
登记的时候,过堂里有两个公安局人员,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服务员看了半天我的大队和生产队介绍信,才叫我住下来。开房间的时候,她一边开,一边问我:有没有啥贵重物品?有贵重物品就存起来,身上带的钱多了,就交到公安局保管。她又说,昨天这里才有个河北来的业务员叫坏人抢了,人被砍伤了,五十块钱也叫坏人抢走了,公安局正在破案。她叮嘱我,住下以后,不要多跟不认得的人讲话、交底,有可疑情况,要及时报告,夜里睡觉,也要提高警惕。
她的话我记在了心里。
到房间住下不久,房间里又来了一个人,个头小小的,脸上瘦瘦的,嘴皮薄薄的,虽然并不是凶相,但看他的样子,怎么也有点可疑,不太像好人。他表面上很热情,一住下就跟我搭话,先跟我打招呼,后又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产队里的形势咋样。我有点提防他,他问一句,我才答一声。说了几句话,我就起身上旅社食堂吃饭去了。
吃过饭,时间也还很早,虽然天已经黑了。泗县是个老城,城外的水很大,石堤也很高。有一年夏天,我路过这里往县北赤山公社我母亲老家去的时候,河里的水涨得漫天遍野,河边的撒鱼人,对着急流,“哗”地把鱼网撒开,吸引了两岸的许多大人小孩观看,河边就像开群众大会一样热闹。
我在街里转了一圈,回到旅社准备睡觉。屋里的那个人已经睡倒了。这个房间里共有四个床铺,但人还是我们两个人。黑暗中,我躺在床上,警惕性弄得我不能入睡,越想越觉得旁边睡着的那个人可疑。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有意图的。我索性爬起来,穿上衣服,往县公安局走去。
到了公安局,办公室里有两个披黄色军大衣的人值班。一个年岁大些,约有五十岁上下,另一个年岁轻些,约有三十来岁。年岁大的人问我:你有事吗?我说:我要把钱保管在这里。说着,我就把四百五十块钱和大、小队的介绍信,都掏出来交给他。
他坐在桌边,仔细把介绍信看了几遍,然后抬起头,严肃地说:你先坐下,你身上带了这样大一笔现钱,是非常危险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还要打电话核实一下。我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大队没有电话,你给灵璧县广播站打电话吧。我心里十分坦然。去年年底,我被县广播站抽调去,在县广播站当了半年多的记者编辑,广播站里的人我都熟悉。
他脸沉沉的,没有同我说话,侧身摇起了电话,又对总机里说要接灵璧县广播站。
电话接过去了。等了很长时间,电话才通。电话里是一个女的说话声,我一听就听出来是播音员小吴,心里就像见到了家乡人一样热乎乎的。年岁大的公安干部先一安一顿地报出了我的姓名、生产队,然后就问灵璧县广播站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个下放知青。小吴用普通话一连声地说:有这个人,是我们这里的记者、编辑。小吴又问:许辉在泗县公安局干什么?公安干部说:他身上带了很大一笔钱,说是给生产队买柴油的,我们核实一下。
放下电话,年岁大的人站起来,找出一张纸,把钱包好,放进柜子里,又转身坐下,问我:你什么时候走?我说:我车票已经买好了,是明天早上七点整的。他说:你明天早上六点半来取钱吧,这样大一笔钱带在身上,是非常危险的,下次不准这样了!说完,他站起来送我到门口。
夜里,我睡得很踏实。早上天还不亮,我就醒了。旅社过堂里有个挂钟,我跑到过堂里去看时间,看了好几次。指针刚指到六点半,我就收拾好东西,出门往公安局去了。
空气寒凉寒凉的,东方的天边有一点点鱼肚白,街上的人只有一两个。到了公安局大院,大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昨晚有人的办公室,现在也锁得紧紧的。我有点着急,怕耽误了赶车,但又不知道到哪里找那个公安局的人,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在院子里心急急地转悠了两圈,大门口有了一点响动。我赶忙转头一看,就是他。他披着黄军大衣,正往院子里走来。他看见我,就对我点点头,然后走到办公室门口,用一只手拉着大衣领子,另一只手拿钥匙打开门,从柜子里拿出纸包,把钱还给我。
离开公安局,我一路飞跑着到了汽车站。汽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我在汽车上才坐稳,汽车就开动了。
汽车开出泗县城,开到新汴河大桥上。大桥上下,大河上下,一片轻薄飘飘的雾气。汽车开进冬天的田野,田野里有青,有白,有黄。青的是冬麦苗,白的是残存没化的雪,黄的是裸露的土地。
五河离泗县才几十里路,个把小时就到了。
偷球记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喜欢打球,特别是打篮球。学校的操场上有四个适合低年级同学的篮球架,一到上体育课,我们不抢别的,总是去抢篮球。学校里有几间小平房,那是体育器材室。里面除了手榴弹、跳绳、标枪等等以外,最显眼的就是几十只红红绿绿的篮球了。
篮球都是橡皮的,麻麻点点,砸在脸上非常疼。虽然橡皮篮球不如真皮篮球值钱,但我们同学里没有一家有篮球的。篮球时时在我们的梦里出现,我们多么希望有一个自己的篮球呀!
教体育的邵老师,带了很多个班级。一到下午下课课外活动的时间,他都会叫学校里的几位体育骨干把体育器材搬出来。这一方面是要进行体育训练,另一方面是要方便同学的借用。
篮球和别的体育器材都堆在平房门口,训练和借用的同学在邵老师那里登记过之后,就可以拿着跳绳或抱着篮球上体育场了。一千多名同学干什么的都有,整个学校里闹哄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