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告诉你生产队长的名字。她叫汪红。汪红在生产队有相当一部分追随者。他们多数大公无私，先人后己，勇于奉献。为了修那条水渠，汪红曾三天三夜没合眼，依然精神抖擞。可是，儿子死了，汪红当众昏倒。汪红醒来之后，领着一帮人，来到我们家，要父亲赔儿子。
父亲说你儿子死了我也不好受，但你得讲道理。
汪红说在场的孩子都作证，我儿子下水渠的时候还叫唤哪，还活着，怎么你捞上来就是死的呢。
有道理。
汪红的拥趸都说：“对呀。”
对呀。
父亲说孩子一定是被水呛死的。父亲还说：“您应该明白，当时您也在现场，有谁愿意进那涵洞？是谁差人把我从二里外的地里喊来的？我是不相信那洞里有大蟒蛇，也是看您火烧眉毛地着急，才进去的。您能这样赖我吗？！”
对呀。
母亲给汪红端上一杯茶，劝她冷静一些。杯子被人碰翻了，母亲跟汪红连面也没照上。
爷爷说我们家天木当时也在杏树林的。
爷爷的意图是，我可以作为证人出席生产队的甄别大会。这个建议令我振奋。虽然汪红的儿子嫌我小，但现在大人们让我说话了。
“我……”
有人大喊：“仁尚礼的儿子是二傻子！”“自家儿子怎么可以给老子作证？！”“还有没有王法！”“这不是让人家断子绝孙嘛！”
对呀。
有一点不对，那些姨姨婶婶，叔叔伯伯，平日里都说我虎头虎脑，说我君王之相，说我与佛有缘呢，这会儿他们却说我是二傻子。
有了那些人的声援，汪红就拽住我不撒手了。
“我，我我我我……”
我没有说出话来。这种感觉有点儿像便秘。肛门被塞子堵住了。涩涩的硬屎往下拱啊，拱啊，血管都憋得停止了流动，全身的皮肤都变了颜色，就是出不来。我，我，我……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事情的结尾，而仅仅是一个开头。之后局面失去了控制，汪红拽住我不放，她的丈夫也恶狼一样扑上来。她的丈夫本来是那种没有文化却懂得温良恭谦让的男人，对老婆、对外人都是这样。看来失去儿子确实不像游戏那么好玩儿。
在许多大人撕扯、扭打的时候，我听到我的骨头在皮肉下面四下奔突，像一支被日本鬼子大扫荡包围了的八路军的小股部队，它冲啊，撞啊。忽然，“嘣”的一声，皮肉被撕开一个口子，“嘣”的一声，又顶开一处。但日本鬼子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将八路军的这股部队拦腰截断。这就又多出来“咔嚓”的声音。父亲一定也是听到了这些声音。
“咔嚓！”
“咔嚓！”
两声脆响。大人的骨头就是成色好，声音又大又亮。
但这又大又亮的声音像我的断骨声一样，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群的足够重视，汪红夫妇的哭喊也被认为是失去儿子的悲痛在延续、发展。
鬼使神差，父亲很容易就撅断了汪红她丈夫的胳膊。父亲本来是抱着我的腰身，当他发现这样的结果是我的骨头刺出皮肉，他急了，放开我，以牙还牙。父亲撅得兴起，只要出现在我身边的手和胳膊，他都抓起来掰，或者抡掌去砍。汪红闪得快，许多手和胳膊，包括腿脚纷纷从我身旁、眼前闪去。这其中，有许多本来是拉架的。母亲上前来抱我，也差点被父亲的大掌砍了胳膊。
又是吕刚抱住了父亲。吕刚在父亲耳边狂吼：“大哥！大哥——”
父亲一抖膀子，吕刚高大的身躯便仰面朝后，趔趄出去好几米远，最后被外围瞧热闹的人挡住。父亲抡一下膀子，甩掉上衣。“你们来呀？！来呀！”
“同志！你没受伤吧？！”
吕刚耳畔响起一串女人的声音。他站稳了，侧身看到身边一位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目光如炬，气定神闲，剪发头，绿军装，神似革命样板戏《杜鹃山》中的主人公柯香。革命激情像松软的红土，填充了她鼻翼两旁沟壑一样的八字纹，使她看上去既幸福又年轻，既自信又豪迈。
俞金花。
俞金花是二次探访母亲来到我们家遭遇此等纷乱。
俞金花分开众人，来到事件中心，她说话了。她说话的音量不高，但却有着良好的共鸣和穿透力，若是过去，那可以说是秉承了佛门高僧深沉诵经的衣钵，现在她已斩断佛缘，那就像训练有素的话剧演员吧。
“贫下中农战友们，同志们！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们都是贫下中农，同一战壕的革命战友，为什么要把人民内部矛盾搞成敌我矛盾呢？”
有道理吧。我爷爷从山西逃回后厚村，向组织汇报说自己在山西给地主种地，算雇农。以此推理，我和父亲起码也算双倍的贫下中农。
“赶快把受伤的同志送公社医务所，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救治。难道还要再闹出人命才肯罢休吗？！”这话基本就是当年大块头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翻版。
汪红作为革命的最基层一级领导，曾经被县里召集，聆听俞金花的报告。所以，她认得俞金花。汪红忍住痛，高声说：“听她的没错！听她的吧。”
汪红的丈夫跳着脚，吼道：“不行！她算哪座庙的和尚，哪块地里的葱！？哎哟……”
“你要怎么办？”俞金花依然心平气和。
“我要儿子！还有……这，这……”汪红的丈夫想把断骨的胳膊抬起来给人看，可是抬不起来。
俞金花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调查清楚。这样吧，我有三个儿子，等你医好了伤，我那三个儿子随你挑一个。不过我要告诉你，儿子女儿都一样，女人也顶半边天。”
这时，人群的聒噪之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为什么安静了呢？俞金花的话可信吗？有说服力吗？自己的儿子随便送人？所有的贫下中农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因果和逻辑上都没有问题吗？俞金花的气势看上去不容置疑。
汪红的丈夫追问一句：“你当真？！”
“我向毛主席保证！”
四下再听不到一点噪音。
汪红的丈夫一手托着另一只骨折的胳膊，突然蹲下身子，哭起来。
就真的有人说“贫下中农嘛，大家都是一家人”之类的话。
这样，我才有机会被父亲抱着去公社的医务所接骨头。跑出去老远，汪红丈夫坐的生产队的驴车追上来，叫我们也搭上。路上，俞金花问父亲我母亲的情况。父亲不敢再瞎诌，说人好多了，正常了。俞金花手抚前胸，眼望蓝天，长出一口气。看样子，这事儿比她无端赔人家一个儿子还重要。
如果说，俞金花这几年是一言九鼎，有些夸张，但她至少也算得上言出必行。她在我们村当众“向毛主席保证”，那就更不能含糊。俞金花说她有三个儿子，不假；她说请人家随便挑一个，也是真心话。只是，她并没有征求丈夫项智义和三个儿子的意见。在她现在的意识中，天下的贫下中农，无产阶级革命派都是一家人。
听说要把自己送给别人家，俞金花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二儿子项君吓得哭起来。比我小一岁半的三儿子项帅歪着大脑袋，眨着大眼睛，盯着汪红的丈夫看，把他看得手足无措，泪眼汪汪，好像要被带到别人家的人不是这个牛犊不怕虎的孩子，而是他自己。
俞金花的大儿子项明不在家。俞金花指示项智义：“快去找回来！”
已经上初中但很少去学校的大儿子项明，此刻正在村外一个土崖下的玉米地里偷吃嫩玉米。虽然玉米正在灌浆，也属于干粮，吃了干粮还得喝汤。项明啃一阵子玉米，再折一截玉米秆，先尝一口，有甜味儿就接着嚼，没甜味儿就扔掉重折一根。这比掰玉米麻烦，五六根玉米秆才可以挑出一截略含糖分的。所以，等到项明吃饱了，或者吃到不耐烦的状态，就会倒下相当可观的一片玉米，损害程度接近一头少年野猪。
项智义知道大儿子项明在外面打野食。但是，他确定不了大儿子的具体方位。项明打野食多半是吃公家的东西，属于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项智义绝不能敲明叫响地找项明。项智义也不想立即把大儿子找回来，他离开家门之后甚至有些后悔。“奶奶的，凭啥使唤我？！凭啥把自家的儿子送给别人？！上下五千年，奶奶的，送啥不好，有这样送儿子的吗？！还让人家挑，奶奶的，卖烂柿子啊！”
那些质问的话，项智义只是自言自语，自问不自答。
项智义先是溜达着来到破败的宝函寺。项明曾告诉父亲，宝函寺的杂草瓦砾中有蛐蛐、蚂蚱，逮住了点火一烤，很香。项明还捧着烤好的昆虫给俩弟弟吃。项明没有告诉父亲的是，有一回在宝函寺，一只老猫捉住一只鼠，项明把猫捉住了，后来他连鼠带猫都扒了皮烤熟吃了。
有两个偷偷烧香的人见有人来，贼一样闪了。项智义摇晃着瘦弱的身体走到宝函寺的深处，他甚至没有看见闪躲的烧香人。他坐在大雄宝殿的门口，仰脸看着残破的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如来佛像，看着庙宇漏顶之外的天空，往事涌上心头。
“阿弥陀佛……”
项智义被颂佛之声吓得向后翻滚，爬起来四下探望。没有别人。那句“阿弥陀佛”正是出自项智义自己的嘴巴。项智义更害怕了，他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撒丫子撤出了宝函寺。年年听说宝函寺闹鬼，莫非真的有鬼？项智义从不念佛，居然也下意识地“阿弥陀佛”。
项智义往村外半里多远的一片杨树林继续找大儿子项明。
项明常常在夏天的时候跟一伙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这片杨林里粘知了、网麻雀，还穿插一些顶牛斗鸡的游戏。那时候，知了和麻雀都被划为“黑五类”，是害虫，所以孩子们可以结伙行事。不过，孩子们往往最终因为“分赃不均”而拳脚相向。打架不是项明的强项，所以他很快忍痛割爱，退出了这个迷人的“俱乐部”。只是，过些日子，看人家一群人热火朝天地，项明又架不住诱惑，重新加入。加入了，又退出，退出了又加入，几个来回之后，项明才真正死了这份心。夏天，几里之外的镇上偶尔放露天电影，电影《地道战》有句台词：“你们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是项明打野食的变相写照。
已经是仲秋，黄昏时分天气还很闷热，知了的聒噪之声此起彼落，麻雀不多，乌鸦时有所见。杨树林中，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玩斗鸡。没有项明的身影。项智义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走了些路，项智义出汗了，肚子咕咕叫，他找到一个水渠，捧起水往嘴里灌。
一只乌鸦也在饮水。
项智义捡起一块硬土，扔向乌鸦，骂道：“你个黑驴日下的！”
乌鸦前两年曾是项明的美食。春耕秋耕时，乌鸦会结伙在新翻的土里找蚯蚓和其他昆虫吃，还会在土里刨刚撒下的种子。善于猎荤的项明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一规律。他弄来几枚鱼钩，挂上蚯蚓、蚂蚱之类的饵，连接的绳上绑一块砖。基本不作什么伪装，几个钩同时散放在新翻的土地上，等着乌鸦咬钩。乌鸦比鱼还蠢，只要看见活的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叼一口。饵进了乌鸦的口腔，不适，乌鸦再往外吐，鱼钩就在里面挂住了。乌鸦甩呀，蹬呀，飞呀，扑腾呀，都是徒劳。一块砖的重量足以拖住它们的身体。项明大摇大摆走上前去，脚踩着绳子，一点点逼近，最后踩住乌鸦的身体，用木棍敲乌鸦的脑袋。
常常会有几只乌鸦相继咬钩的情况。项明就敲了一只再敲一只。项明干这种事的时候心情格外愉悦，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边干边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猎获来的乌鸦，通常被项明拎到宝函寺后面的一个土崖下，这里常年无人光顾。天黑了，项明才拔毛开膛，点火烧烤。遇上明月当空的夜晚，从宝函寺的正面隐约可见袅袅升腾的青烟。村里迷信的人就说那是鬼在呼吸。这寺里定有冤魂。那就是自焚的觉澄法师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有一回项明弄了八只乌鸦，当夜没吃完，他想拿回家给父亲和两个弟弟吃，但那天俞金花在家，大家都怕俞金花，项明也不例外。他只好用一块报纸包了，埋在土崖边。第二天晚上，项明再去找那些乌鸦尸体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什么野兽或家禽刨开了，吃过了，剩下的已经不够他饱餐一顿了。项明气得胡乱骂了几句，赶紧点火，把剩下的再烤热。他为了吃今晚的乌鸦肉，一天都没吃东西。项明狼吞虎咽，乌鸦的骨头在他的嘴里嘎嘣嘎嘣地裂碎。
那一夜，项明闹肚子了，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他不停地咒骂乌鸦。第二天，项智义找到队里的“赤脚医生”，要了几片黄连霉素，给项明吃了。项明的身体三日之后才见好转。从此，乌鸦彻底倒了项明的胃口，他只要见到乌鸦就反胃，想吐。
项智义在回村的一块玉米地旁撞见了大儿子项明。出乎父亲的意料，大儿子愿意去别人家当儿子。
正在灌浆的玉米被啃过之后，会淌出白色的浆汁，它们残存在项明的鼻孔下、嘴角旁。“爹，我愿意。”他眯着眼说，手背在嘴上蹭了一下。
项智义骂道：“奶奶个熊，你妈疯了，你也疯了！你不是说要跟我做买卖的吗？！我他奶奶的白养你啦？！”
项明踢倒一棵玉米，说：“咱家没肉吃呀！以前我娘信佛，吃素，后来不信了，又要艰苦朴素，做无产阶级，做革命先锋……这样吧，我先去看看，玩玩儿，他们家有肉吃，好玩儿，我就多待些日子，要是也和咱家一样，我就跑回来——腿在我身上，他能天天绑着我不成？！”
项智义立住了，大儿子的话随口道来，却令项智义始料未及。那些话好像应该出自一个奸猾的成人之口。
“爹，咋啦？”项明也停下来。
“你他娘的是条狗啊？！我告诉你，你就是条狗，也是条癞皮狗，烂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