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者?肇事者?”这篇报道的效果好得出乎意料。翌日发行的报纸在头版做了导读,还在报道后面加了个热线电话,邀请读者就此事发表看法。结果,这个热线电话从太阳升起之时开始,就再也没有停过。我上午很晚才来到报社,有幸感受到了热线盛况。
昨天晚上打完篮球以后,大家找了个小餐馆吃饭。我没有扒上几口米饭,却陪着大伙一口气灌下四瓶啤酒。我这人酒量有限,以前在学校,只要喝下一瓶啤酒,就能借酒装疯,装模作样非礼同班女同学。这一次四瓶啤酒下肚,我晕晕乎乎酒劲涌上来,居然没有对王亦婷有任何不轨举动。这倒不是我不想,而是在有所行动之前,已经溜到桌子底下不醒人事了。等到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小内裤躺在床上,便惊奇得不行。我隐约记得刚才大家似乎还在欢呼着猜拳喝酒,怎么一睁开眼睛就睡到床上了呢?我挠着因宿醉隐隐作痛的脑袋,四处张望一眼,更加惊奇地发现居然已经回到自己的宿舍。我怔怔地坐在床上发呆,发现昨夜存在一大段记忆空窗期,只剩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我隐约记得,我在酒桌上光荣毕业人事不知,其他同事仍然在山呼海喝。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等到结账回家时,大家才发现我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他们对我实施了搂、抱、背、抬等各种手段,期间在我耳边提出无数个问题,我好像选择性地对一些问题做了回答,其他问题则直接置之不理。最后经过一阵颠簸,耳边似乎听到许多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他们把我抬到寝室门口,破门而入,把我往床上一扔,扒了个精光后呼啸而去。
我的衣裤鞋子被他们乱七八糟扔了一地。我有气无力地骂了几句粗话,懒洋洋地下床收拾。刚捡起一件衣服,我就皱起鼻子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满衣服的呕吐物,红红绿绿的,我闻着呕吐物隐约散发的酒味,胃里不禁又是一阵翻腾。我随手把衣服扔到地上,仰天往床上一躺,手指碰到湿漉漉的枕头,条件反射似地弹了起来,低头看去,枕头上也遍布呕吐物凝结而成的黑痂。我无奈地叹口气,昨晚究竟吐了多少啊?我猜想我睡觉的时候,嘴巴肯定一直不停地往外冒泡泡。
我没有睡觉的心情了,强撑着酸麻的双腿起床,倒了大半袋洗衣粉进桶里,把衣服枕套什么的一股脑泡进去。接着,我跑到淋浴间,把淋浴的莲蓬头当成麦克风,一边对着哼小曲,一边从头到脚把身上冲刷得干干净净。洗完一个大澡,我觉得神清气爽,这才把泡衣服的桶拎进厕所,伸脚对衣服一顿狂踩。我满意地看着洗衣水在脚掌翻飞之下变得漆黑,啧啧感叹之余,倒去如酱油般的洗衣水,再把衣服淘洗了几遍,一件件搁到窗户外面晾起来。迎风飘扬的衣服,就像婴儿的尿布一般五颜六色,时不时滴下几滴水珠,我见状满意地拍了拍巴掌,提着包走出宿舍,来到报社。
王亦婷正在充当热线接线员的角色,她把热线电话呼叫转移到手机上,忙得不亦乐乎。她既要耐心地询问热心读者的姓名、地址、联系方式,还要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做记录,把读者的意见抄录下来。她看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对我吐了吐舌头,挥了挥小手。
她俏皮可爱的模样,让我内心的懊恼无以复加。酒这玩意误事,昨晚一醉不醒,把她承诺的吻给生生浪费了。我追悔莫及,脸色却平静如水。我坐在椅子上,安静地望着窗外,碧空如洗,白云像野马一般,成群结队地从窗户上奔跑过去,我隐隐觉得今天不会太平静。
果然,王亦婷双手捂着电话,神情紧张地跑到我跟前,结结巴巴地说:“那个王、王小虎打来的电话,说要找写这篇稿子的记者。”
我没有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问:“王小虎是谁,他找写稿子的记者关我什么事?”
王亦婷郁闷地看我一眼,继续捂着电话断断续续地说:“王小虎,那个平头,要我赔偿医药费的……”
我终于记起来了,随口问道:“他打电话过来干嘛?”
王亦婷小声地回答:“他说要找写这篇稿子的记者算账,为什么写这种毫无根据的稿子来毁谤他们。”
王亦婷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神色仓皇,这让我心生怜惜,同时腾的升起一股怒火。我抢过电话,顺便牵着王亦婷的小手,轻轻地揉捏:“我是写这篇稿子的记者,请问谁找我?”王亦婷象征性地轻轻挣扎几下,然后就由着我肆意骚扰她的小手掌心。
从懂事开始,我就对爸爸妈妈有一肚子的怨气,郝惟锁,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这个在户口本、身份证上铁证如山不容更改的名字,听起来很让自己感觉不爽。鉴于这个名字读起来不登大雅之堂,我发表稿件时用的都是笔名。所以我很清楚,平头根本不知道昨天在门诊部被他们折腾的两个人就是写这篇稿子的记者,我也没有打算告知他们真相。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色厉内荏:“我是王小虎,你作为一个记者怎么能写这种毁谤人的报道。你们做记者的不能这么不负责任乱写稿子吧。我要告你们。”
我冷笑一声,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少给我们扣帽子,我哪里写得不对,你给我指出来。”
电话那头明显停顿了一下,嚣张的声音老实客气不少:“您这个报道不晓得是谁报的料,我猜想是那个女的蓄意报复。我们没有诬陷人,我妈妈都说是那个女的撞的。您这个报道出来后,我在小区和单位都抬不起头做人了。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我听他说得越来越底气不足,到后来几乎变成低三下四的恳求,心里乐开了花。不过我实在没兴趣和这种人对话,如果不是顾忌着身份证还被扣押在他手里,我早就没耐心跟他耗下去直接挂了电话。为了可怜的身份证,我不得不和他在电话里纠结许久,在打一下摸一把循环往复的对话过程中,我不断向他暗示扣押别人身份证是违法行为。王小虎打电话的本意是兴师问罪,结果被我连蒙带唬吓着了,连连表示尽快联系我,归还身份证。
这小平头还蛮讲信用,热线电话挂下不超过一分钟,我的电话就呜呜呜地震动起来。我接通电话,连“喂”都没来得及说出去,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就从话筒里毫无顾忌的钻出来:“臭小子,你不想活了,敢找记者爆料。今天钱准备好没有,没有钱的话别想拿到身份证,老子还要告你诽谤。”
这小子的表现让我无语,他不敢找记者斗狠,憋一肚子火找我泄愤来了。可惜他的拳头离我几里地,我无需担心挨揍,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扣着吧,那个记者同志说帮我联系律师和警察,看看普通老百姓无故扣押他人身份证是个什么罪名。还有,你要到法院告我就快点,我这里正好有一些证据还没派上用场呢。”
小平头听到我有恃无恐的声音,立马心虚了,声音虽然猖狂依旧,可是口气却越来越软。在我不堪其扰放了一段他和他妈妈的对话后,小平头乖乖认输。我告诉他,我不仅有音频,还录了视频,如果他不在一个小时之内把我的身份证、那张该死的欠条以及我女朋友垫付的医疗费还给我,我就把这个视频上传到网上,让他这个恐吓老妈的不孝子和忘恩负义的大坏蛋曝光于天下。我还顺带着恐吓他说,你等着被人肉吧,小子。我一边毫无同情心地恐吓这小子,一边得意地翻来覆去揉捏王亦婷的小手。王亦婷看着我得意洋洋的样子,抿着嘴偷笑,胸前的波涛陡然变得惊心动魄,我立即目瞪口呆,口水长流。王亦婷见我这无耻的流氓样,嘴唇一撅,鄙夷地扯出小手走回办公桌。
伊人离去,令我化悲愤为力量,对小平头一顿穷追猛打,终于迫使这小子全面投降。我们约在长途汽车站前见面,我承诺如果他归还欠我们的钱物,并且道歉,我可以既往不咎,销毁所有音频和视频文件。我选择在长途客运站见小平头,是因为车站旁边有个派出所,我在那里和他碰头,更有安全感。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很多余,一切都很顺利,小平头乖乖地把身份证、欠条和医疗费还给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删掉录音笔上的那个音频文件,然后满怀期待地继续看着我,深情款款的样子令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我说:“视频文件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删了。”
小平头不相信,追问了一句:“真的删了?”
我搂着同来的王亦婷,笑眯眯地说:“真的删了,不信你问我女朋友。”王亦婷刚才吵着嚷着要一起过来,来的路上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到小平头后却闷声不响,显然昨天受的惊吓不轻,今天还留有后遗症。我心里怜惜她,就对小平头脸色不是太好,虽然装作笑眯眯的样子,说话却是咬牙切齿的:“哦,对了,你还没有向我女朋友道歉呢。”
小平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亦婷,嘴巴张合半天,终于小声说:“对不起。”
我把手搭在耳朵上,大声说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小平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针锋相对地盯着他,毫不退让。四目相对半晌,我担心这小子翻脸不认人,打算再坚持几秒钟就打退堂鼓。谁知,小平头在我貌似凌厉的目光逼视下,首先做出让步,大声说:“我说我对不起你,够了吗?”
我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再理小平头,牵着王亦婷的手扬长而去。
事件并未就此平息,各大门户网站和论坛纷纷转载这篇报道,点击量居高不下,各种跟帖在一天之内已累计突破十万条。当社会道德是否沦丧的有关论争在网络上激烈展开的同时,小平头迅速被广大网友人肉,连祖宗十八代的家底都被刨了出来,他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他是否享受这种名气,不在我的思考范围之内,作为始作俑者的我,依旧不温不火地生活着,工作着。平静,才是生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