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宽阔的柏油道路两侧，水稻黄中带青，林木葱郁，初秋的浓荫还延续着盛夏的繁盛。丰收的气息随着季节的变换，在空气中一点一点的孕育，直到深秋时分，才会爆发出金黄耀眼的光芒。汽车在平整的柏油路上疾驶，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公路不远处错落有致的小洋楼，一栋接一栋矗立在乡野之中。沿途不时闪过不锈钢材料建造的通村公路候车站，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随着国力的日渐强盛，新农村建设的日渐深入，中国的乡村确实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提高。
但是，就像光芒四射的太阳也有黑子一样，在兴农富农的大政策之下，难免会出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刚刚从学校踏入社会不久的我，相信我们国家的基本面永远是好的。如果有那么一些无耻的蛀虫，隐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肆意妄为，那就让我拿起舆论的武器，让它们曝露在阳光之下。坐在车内，看着窗外走马灯般变换的景色，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很多年以后，当我被岁月的风霜磨去了棱角，将毕露的锋芒化为隐忍和内敛，我既羞愧于青年时代的狂妄无知，也无比怀念那远远逝去不复返的血气方刚和年少轻狂。
李非已经等候我多时，看到我挎着一个小挎包轻松地走出车门，李非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就像看到外星生物。他问：“你的行李呢？”
我瞪了他一眼，说：“没有行李。你的车呢？”
李非挠了挠头：“靠，你不刷牙洗脸拉屎吗？”
我也靠了他一声，说：“你打算安排我住牛棚是不是，宾馆没有一次性牙膏牙刷什么的吗？我就带了一条内裤在包里，你要不要检查。”我一边说一边把车票往他手里一捅，说：“给钱。”
李非随手接过往口袋里一塞，说：“你小子少猴急，我不会黑了你的钱。车在那边。我们马上出发赶往荷花镇，水泥厂的职工代表都翘首以盼，等着省城来的大记者给他们主持公道。”
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上，笑骂了一句：“你丫的扯吧，我是包青天再世，狗头铡随身带着。”
李非发动汽车，一溜烟冲出车站。在前往荷花镇的途中，李非把事件的来龙去脉给我详细讲了一遍。荷花镇坚强水泥厂创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二千年前后，该厂转制改企，被一家民营公司整体租赁经营，盈利状况还算不错。近年来，按照国家整治“小水泥”的政策，该厂被省发改委列入关闭企业名单。租赁发包方荷花镇政府要求坚强水泥厂尽早关闭，于今年国庆节前全面停产。全厂职工本来接受了企业关停的现实，但是随着关停程序的启动，一些问题逐渐浮出水面。
早在两年前，荷花镇党委书记兼镇长江英竹就不依照法定程序，在没有进行任何资产评估，没有向社会公开招标的情况下，私下将水泥厂五成的资产以一百万元的低价卖给了一位叫何生杰的人。根据协议约定，何生杰拥有水泥厂50%的股权，并无偿拥有采石场，另外，电力设施、土地、办公楼也被承诺交予其无偿使用。何生杰何许人也？姜仁柱在老家的发小。两家三代交好，两人从小就认了异性兄弟。
在该协议被曝光后，江英竹辩称因何生杰偿还了水泥厂拖欠国家的五千万元债务，所以才跟他签的协议。而事实真相是，债务的清还应归功于前几年省国资委一次性处理不良资产，何生杰本人实际只累计出资十万元。显然，江英竹隐瞒了省政府清理不良资产的真相，将功劳算到何生杰头上。
水泥厂职工群情激愤，与镇政府几番扯皮，结果扯出几件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内幕消息。何生杰作为水泥厂股权所有人，其所投付的资本居然还能获得高额利息。协议签订一年后，江英竹不顾镇政府其他人反对，擅自做主向何生杰支付了七万五千元的利息。何生杰作为投资人，一旦拥有水泥厂所有权，其投入资本定然不能获得高额利息，否则就只能视为贷款人，不可能视为投资者拥有水泥厂所有权。这是常识问题，但是何生杰一次投入，却奇怪的拥有了两种权益。
据知情人士透露，江英竹和何生杰在合同之外还签署有一个补充协议。协议约定“如果一方违约，应付对方违约金150万元”。一百万元的标的，违约金居然高达一百五十万元，令人叹为观止。补充协议还约定“用来实施水泥厂关闭的国家补偿金如果达到200万元，何生杰可得到100万元；如果国家补偿金为150万元，何省戒可优先获得其中的100万元。”而根据我省的《环境保护专项治理补助资金管理暂行办法》相关条款，关闭补助资金应优先用于“企业职工安置费用、销毁关闭企业关键设备费用、关闭非国有企业补偿费用。”
因为这个补充协议，荷花镇水泥厂近两百号职工的安置费没了着落，他们当然不干，于是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上访。职工到镇政府多次上访，江英竹杜门不出，拒绝会见职工代表。后由县****局干预，江英竹终于答应会见职工代表一次，却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解决方案。
李非一口气讲完事情经过，略作停顿，总结道：“种种迹象表明，江英竹和何生杰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勾结。现在水泥厂的员工情绪急躁，随时有爆发的危险。”他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怎么样，绝好的新闻素材吧？”
我点点头：“有点意思，这事不简单。话说回来，你作为县委宣传部一员，就舍得捅这么大个漏子给你们县抹黑？”我总觉得这小子过度热心，背后必有玄机。
“天塌了有书记、县长和部长扛着。我一个小小科员，黑不黑关我毛事？我就是心里不爽，存心出口恶气。”李非语调铿锵，慷慨激昂。
我不由肃然起敬：“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有正义感。佩服佩服。”
“靠，少给我戴高帽子。记得稿子发表的时候，别把老子给抖搂出来就行了。到荷花镇后，我们吃当地特色荷花鱼去，那滋味，杠杠的。”李非舔了一下嘴唇说。
当天下午赶到荷花镇，李非给我订好了宾馆房间。他跟我说这是全镇最好的宾馆，我进去看了看，跟我失去处男童贞的酒店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判若云泥，不过还算干净。我一个乡下出生的穷小子，对此觉得很满意。
稍事休息，我们来到一条小河边的一家小餐馆，点了据李非称作闻名遐迩的荷花鱼，味道还真不错，不过那鱼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鲫鱼，而且刺也和鲫鱼一样的多。草草吃完饭，李非开车把我拉到坚强水泥厂门口，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千元钱，说：“这一千元钱你先拿着用，不够跟我说。”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陶厂长，省城的记者还有几分钟就到了。你安排职工代表接受一下采访。这小子打完电话，就客气地把我请下车，说：“我已经和厂里打好招呼了，你去找陶厂长就行。部里还有点事要办，我先赶回去办事，就不陪你采访了。”说完，他一打方向盘，小汽车卷起一溜烟尘，开出去老远。我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子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用一千元钱打发我，把我丢在这穷乡僻壤，我有点不高兴，不过也能体谅他，毕竟这事出在他们县，他不太好出面。
我慢吞吞地走到水泥厂大门的值班室，向保安表明了身份和来意。保安马上拨打内线电话告知陶厂长。不到一分钟，好家伙，呼啦啦从厂区内跑出几十号人马，把厂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当先一个四十多岁的朴实中年汉子扯着大嗓子向我跑过来：“你是省城来的郝记者吧，我是陶一富。”
我受宠若惊地伸手跟他握了握，说：“陶厂长你好，我是郝惟锁。”我底气不足地指了指几十号人马，心虚地问：“这些，都是职工代表吗？”
陶一富哈哈大笑着说：“这些都是有冤没处诉的水泥厂职工，他们听说省城的大记者要来为他们采访申冤，自发出来欢迎郝大记者。职工代表们没有出来，他们都在会议室等着你呢。”
我闻言才放下心，抹了一把冷汗，说：“事不宜迟，我们去会议室吧。”
我把录音笔摆在会议桌的正中央，请职工代表分别发言。他们讲的跟李非告诉我的大同小异。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拿出了一些纸质的材料来佐证他们的控诉。其中，甚至还有江何二人签署的合同和补充协议的复印件。我仔细审阅了这些材料，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水泥厂群访事件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操盘。
陶一富最后一个发言。人不可貌相，做了这么多年厂长，他的演讲能力不一般，不仅条理清晰，而且极富煽动力和感染力，和那朴实憨厚的外形形成鲜明对比。陶一富最后告诉我说，水泥厂现有正式职工一百一十人左右，再加上几十多个临时工，总共近两百人都将失去收入来源，生活没有着落。现在职工们的要求不高，只是请求上级政府能够严肃查处江英竹与何生杰内外勾结，合谋侵吞集体资产的违法行为，并且撤销两者违法签订的协议及补充协议。最后，企业行将关闭，全体职工面临下岗失业，生活无着，请上级政府关心民生疾苦，及时足额地支付安家费，并且允许水泥厂的资产在同等条件下优先由水泥厂职工购买。
陶一富讲完后，职工代表们又七嘴八舌纷纷发言，尽管讲的东西都差不离，却个个意犹未尽。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们在工厂工作了二十多年，为社会主义奉献了青春与热血，希望政府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一看如果任由他们讲下去，不晓得会耗到什么时候，连忙中途插话，打断了他们的吐槽行为。我小心翼翼地将收集的录音和文字材料放进包中，郑重承诺将尽最大能力帮助水泥厂的职工们讨还公道。然后，我在职工代表的千恩万谢和几十号职工的围观之下，头也不回地逃出水泥厂。
我转了好几个弯，确认自己已经从水泥厂职工的视线中消失，方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近两百名老百姓的生计问题绝对不是小问题，身为当事人的江英竹究竟有什么看法呢？这其中是否有隐情？我必须联系采访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