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我稍加打听,就很快找到了荷花镇镇政府办公楼。这是一栋毫不起眼的三层建筑,江英竹的办公室位于三楼最靠里处。我轻松地三蹦两跳到了三楼,沿着一色的黄漆木门办公室看进去,最里面突兀出现一间安装了不锈钢防盗门的办公室,那应该就是江镇长的办公室。
大门紧锁,我敲了敲门,无人应声。我拨通了江英竹的手机,向他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江英竹的声音立刻拔高几度:“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说的都是瞎话。”
我说:“江镇长您别激动,请约个地方面谈。水泥厂职工的话对我而言只是一面之辞,我想请您针对那些瞎话做出辩驳和解释。”
江英竹声音高亢嘹亮:“我很忙,我没有时间。”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再次拨打过去,电话被掐断。我第三次拨打的时候,这位可敬的镇长关机了。我恨得牙痒痒的,好吧,你不接,我就联系何生杰。这家伙更干脆,直接语音提示“呼叫限制”,无法呼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江镇长,荷花镇政府这么多人在上班,我找不到你我就找其他人。我从第三层楼的办公室找起,分别找了该镇的纪委办、经委办、党委宣传办公室,凡是跟该事件有一点点联系的部门,我都冲进去找人聊天,了解情况。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是人精,笑眯眯地倒一杯茶给我,谈女人可以,谈天气可以,谈荷花镇的土特产也可以,只要聊到水泥厂,统统表示不知情。宣传办公室的一位同志尤其可笑,我刚走进办公室,他就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说“江书记找我有事”,扬长而去,此后便鸿飞冥冥不见踪影。
我傻乎乎地坐在办公室等他回来,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在传话:遇事要向书记请示一下,别说错话了。我听见后,赶忙走出办公室,却见走道上空无一人。我再次上到三楼,看见江英竹办公室的不锈钢防盗门已经打开,我走过去敲门,办公室悄无声息无人应声。
我在镇政府办公楼上下跑了几趟,吃了一堆闭门羹,喝了一肚子的开水,也并非毫无收获。镇经委办一位姓陈的主任神情淡定,略显幸灾乐祸地表示无可奉告。随后,他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现在镇政府已经成立了专班,有情况还是找专班负责人了解比较好。” 他最后补充的一句更有深意:工作专班肯定有详细的材料,但是绝对不会向记者提供。我猜想这个陈主任应该是水泥厂幕后高人的亲信之一,他在给我指路。专班的材料,哼哼,估计早已经复印到了水泥厂,并且经由水泥厂职工的手交到我的手里了。荷花镇镇政府并非铁板一块,肯定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想方设法把事情闹出去。这背后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不过我对此毫不关心,我只关心我的稿子能否写出来,水泥厂近两百号职工能否得到合理安置,至于在权力之争中帮了谁害了谁,我还真不在乎。我唯一稍微有点好奇的,是李非在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只是好奇,却并不在意。也许李非在利用我,把我做枪使,我其实也在利用他,把他当作给我提供新闻线索的眼线。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合作愉快。
折腾了半天,镇政府工作人员陆续下班,我偃旗息鼓,随便找了个餐厅,胡乱扒了几口饭,就窝进房间开始思考怎么组织材料,还缺哪些采访。期间,我接到三个电话,一个把我乐得要死,一个把我气得发疯,一个把我吓得够呛。王亦婷平时给我打电话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晚破天荒主动打了个无所事事的电话,问我在干嘛,乡下好玩不,景色美不美?我一一作答。她最后居然吃吃地媚笑着问我想不想她,我告诉她我想死她了。我说我晚上肯定会梦到她,梦到她后,第二天早晨起来就一定会洗裤子。她好奇地问:“为什么梦到我就会洗裤子啊。”
我狂笑着告诉她:“请看初中三年级课程生理卫生第十一章。”她立刻反应过来,轻轻骂我一声臭流氓,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当我在床上翻来滚去乐不可支时,李非不失时机地打来煞风景的电话,情真意切地问我住得是否习惯,现在是否空虚寂寞难耐。我没好气地回答他说,很空虚很寂寞很难耐,你承诺的荷花镇美女呢?他说,翻宾馆指南找桑拿部电话号码,自己打电话要。我于是在电话里用声音强奸了他不下百遍,才余恨未尽地挂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个不知名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地被刻意压扁,低沉含混:“你是郝记者吗?请问你在哪里?”
这个电话太蹊跷了,我感觉到不太对劲,就留了个心眼,打开电话内录功能,反问道:“我是郝惟锁,请问你是哪位?”
“我想向你爆料,如果你方便的话,请告诉我你的住处。”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电话很危险,我担心隔墙有耳,警惕地往房间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回答:“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你可以在电话里告诉我你的新闻线索。”
“事关机密,当面谈比较好。”我脑海里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过滤。我在水泥厂和镇政府都没有留名片和联系方式,也就是说,整个荷花镇知道我电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江英竹。我脑袋里开始闪现出各种凶杀场面,脑门子上开始往外沁出冷汗。我强作镇定,回答说:“我在自己的家里。今天太晚,欢迎你明天到我们报社来找我。”
“我知道你不在省城,你在荷花镇对吧?”电话那头哼哼冷笑了两声。
“你是谁,少给我装神弄鬼。我告诉你,我已经把江英竹的事情往报社备了案,我在这里少一根汗毛,江英竹都脱不了干系。”我大吃一惊,干脆直来直去,且看这人还会玩什么花样。
那边不知所措地干笑几声,说:“谁是江英竹?我不认识。算了,既然你不感兴趣,我找别的记者爆料去,你别后悔。”
我猛地掐断电话,两侧太阳穴突突直跳。惊恐、愤怒,让我的心态有些失去控制。我不断地强迫自己做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仰天躺在床上,一会觉得换一个宾馆比较好,一会又觉得出去更加不安全。慌乱了很久,我记起李非开房的时候没有拿我的身份证,他是以其他人的证件开的房,我的名字在宾馆前台没有记录。也就是说,只要没有人跟梢,这些混蛋就找不到我。实际上,我这么思考问题并不周全,如果有坏人存心要找我,略作打听就能如愿。不过,当时的我幸亏考虑不算周全,才总算缓了口气,把悬着的心略微放下来一点,否则只怕一个晚上不得安生,搞不好会连夜落荒而逃。
饶是如此,我依然惶恐难安,轻轻地下床,把能搬动的桌子椅子统统搬到门背后,把门顶住。我把电视声音调到很小很小,一边看电视一边尖起耳朵听门外面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心跳加快、寒毛直竖。我几度睡着,几度惊醒,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永生难忘的一夜。当我睁着两只熊猫眼看到第二天的朝阳冉冉升起,我恍如劫后余生,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了。这鬼地方我不敢再做逗留,也不敢去车站坐长途汽车,只能缩在宾馆门口密切关注着街道。当看到一辆的士开到门口停下,我火速冲过去,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到后座,语气急促地说:“去县城,开快点,我赶时间。”
坐在的士车上,我不敢打电话,害怕的士司机就是隐藏的杀手。我一直耐着性子赶到县城,下车后看着的士离去,等到它转弯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才转身穿过几条小巷,方始惊魂初定,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李非。我在电话里骂骂咧咧,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说你小子好得很,自己一溜烟躲回县城,却差点让老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我说老子要是被人干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李非一个劲地赔笑道歉,不敢回一句嘴。我一直骂到他的车开到我身边停下,才挂了电话坐到副驾位上,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继续不依不饶地开骂。
李非被骂得忍无可忍,打断我说:“好了啦,我猜你肯定没有吃早饭,留点体力吃早饭吧。”
我哪肯善罢甘休,张口继续:“换你,敢在那边吃早饭吗?要是早饭里有毒怎么办?要是汽车失控撞到我怎么办?要是被人用刀劈了怎么办?”
李非呵呵笑着说:“你这是警匪片看多了,得了轻度受迫害幻想症。”
“你这个名字好像不准确,应该叫被害妄想症。”我纠正他。
“名字对不对没关系,意思差不离就行。”李非把车停在路边,连拉带扯把我拉进一家面馆。我一口气吃了一大碗牛肉面、两个肉包子和三个菜包子,喝了一罐牛奶才罢休。
“吃饱了?今天怎么打算?”李非边付账边问我。
“县委纪委、县委宣传部、县发改局、县经贸局,还有县****办,我上午打算去这些地方走走,下午赶回省城,免得夜长梦多。”我吃饱了,情绪就好多了。
“我把你带到****局门口,其他部门都在县委大院里面,你过来后慢慢联系吧。”李非发动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