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已是冬季的辜月十五,此乃帝京之都也,最是天宝物华、人杰地灵。此时东街闹市上百市开业,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一副热闹繁华的红尘景象。
唯有一人,大约四十来岁,穿着青色夹里棉交领右衽长袍,腰围银灰圆纹缎带,头戴包巾做书生模样,坐于东街的门牌下长嘘短叹,也不知因何事烦扰。
此男子正愁闷之时,突听到旁边有人正在喊自己,微讶地抬头瞧去,你道是谁,原来是自己的邻居姚笑生,此人是京都本地之人,在京都郊外拥有十亩田地,所以他并因地制宜建了一个放牧农场,靠着买卖牛、骡、驴等坐骑生畜为生。子安连忙站起来,拍拍灰尘,两人各自作揖见礼,道:“原来是姚兄。”
“子安兄,天气这么冷,你为何在此虚坐,我瞧你半天,可是出啥大事?”姚笑生拉着他往一家茶棚走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甄子安悲愁地说道:“哎,真是漏雨时节偏逢君。我乃天下无用之人,几日里找不到活儿,怎有脸家去。”
姚笑生惊讶地问道:“为兄不是在翰林院就职修撰,何以出来找活儿,可是官场出了何事,让你放着大官不做,另外需求谋生。”
甄子安也不隐瞒,想起这段时日的遭遇,伸袖儿抹去眼角泪花,悲愤说道:“人生最悲莫过于老来穷困潦倒,想我年少高中之时,那时何等意气风发,何等风流倜傥,不负祖德,不负皇恩,小小年纪并励志做个清正廉明的好官,谁知天又不测之风云,老来竟摊上这等倒霉事,如今想来,我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了。”
那姚笑生问道:“到底是何要事,竟让你这般有志不能伸,有苦不能言。”
子安喝了茶,知道姚笑生乃是个热心之人,并把官场遭遇统统告诉他,也疏解心中的闷气,他说道:“这得从上个月说起,我那顶头上司有一小女,年芳十五,长得貌美如花温柔可爱,不知什么因果孽障,在寺庙礼佛时,既然被杨国公府的小公子看中,这个纨绔子弟仗着姐姐是贵妃,父亲是国丈又是世袭的国公,兄长又是手握重兵的兵马元帅,自己又是国舅爷,既然不顾廉耻,上门要强娶小姐为妻,奈何人家早已订婚,上司为人重义守信又怎可答应,于是到陛下面前参了杨国公一本,说他教子无方,任由国舅爷仗势欺人,霸占官女等一系列罪状。
皇上派人调查,见确有此事,只是碍于贵妃颜面,并未重罚杨国公,只是责骂那位小国舅爷一顿,让他不可再去欺凌小姐并完事了。此事原已完结,谁知此事被杨贵妃得知,并暗暗怀恨在心。
那杨贵妃乃是圣上最心爱之人,其所索求之事没有不允,其所爱之物没有不得,见我上司参了她的父亲及弟弟,并借机向圣上谗言,诬陷我上司利用权利谋取私利,贪赃枉法,并让杨国公取出伪造证据,皇上原是不信,谁知见到那些模仿的书信、字迹、银票等物,不由龙颜大怒,可怜上司又有口难辨,当场被皇上罢官,换了一个杨家同门的子弟坐镇翰林院。
此事原与我无关,奈何这位新上司既然喜好巴结讨好,同僚们惧怕他的势力,一个个淘金送银地满足他,奈何我向来清廉,从不贪赃枉法,为官二十载,所得的俸禄也只过养家糊口,哪有钱财宝物可赠送,只得托人买些南北的方物与他,谁知这位上司震怒,斥责我科举出身,却不敬上司,不尊礼法,有何资格留在此地,并勾结杨国公等人耍些手段,把我从官场除名,可叹我一世清廉既然落得如此下场。不怕您笑话,我原家中还可勉强度日,现丢了官没有俸禄,又找不到活儿,还不知将来如何生存?”
姚笑生同情地骂道:“想当年陛下文治武功不输先帝,为何年老如此昏庸,竟让后宫干政?”“可不是,朝廷那是一片骂声,连太后和皇后娘娘也是一阵悲愤,奈何皇帝宠爱贵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有何法。”姚笑生替他生了好半天气,一阵惋惜,奈何又有何法,那杨家原就是开国八公之族,现其杨家大小姐又加封贵妃,可谓锦上添花的钟鸣鼎食之家,真正的皇亲贵戚,又哪里是普通百姓惹得起的。
只能安慰他:“人生的机遇变化无常,你且放心定会好起来的。对了,你找了那些活儿,说来与我听听,我也帮你策划,省得你一人摸不着路儿。”
甄子安拱手感激说道:“我已过不惑之年,体力活计定是做不来,故找了几个写字记账的活儿,但那些店家一听我是官场出来,既怕我将来跟他们耍官腔,又怕我背后得罪人将来连累他们,所以找了十几家,纷纷推辞不敢用我。”
那姚笑生说道:“那些地方鱼龙混杂,你要是没几个心眼,怕是应付不来。你原是读书人,又考取功名,不如去做个塾师、专管,岂不是很好?”
甄子安摆摆手,丧气地说道:“我前几日去找了几处,此地私塾都已招满。”
姚笑声思忖几分,突然放声大笑:“哎呦,正巧,我金儿刚听到一个消息,说那金家因家中的塾师年老返乡,现想聘请一位新塾师,薪资优厚,保管吃住,你何不拿着过去名帖瞧瞧去,也是个好路儿。”
甄子安惊喜万分,又是作揖又是敬茶,后又迟疑问道:“这事可属实,别是他人误传?我听闻凡是有钱人家的塾师,都是从族中德高望重之人选取出来,又何需另外聘请?”
姚笑生说道:“我那婆娘就是她家东府大太太的陪房,这是她亲口说的,怎会有假,你且过去试试再说。”甄子安狂喜地作揖,说这事若成,定要好生谢谢姚家夫妇。姚笑生却摆手,说是亲友邻居之间不必客气。两人又说了一些家话,才各自回家。
第二日,那甄子安早早醒来,换上最好的深衣巾幅,按姚笑生所说的,拿着旧前的名帖,求见金家的东府大老爷。那金祁正在家中,听说是前任翰林院修撰前来拜访,并吩咐小厮有请,亲自在外书房接见。
至晚间,姚笑生做完活儿,正在家中喝着小酒唱着小曲,突听见敲门声,系上鞋儿,匆忙去开,乃是谁,正是邻居甄子安。
甄子安一脸喜色,连忙作揖行礼,说道:“姚兄,你真是我的再造恩人,如你所料,我已正式被金府聘请。哎呀呀,原以为金家同杨家一样,瞧不起我们这等落魄书生,谁知他家竟是个诗书簪嘤之家,只以才学、德行招聘,并不以背景刁难,实在难得难得。”
姚笑生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那太好了,快进来喝酒,跟我说说你是如何被聘。”甄子安随他进门,作揖说道:“弟领谢了。刚才买了两坛桂花酒,今夜秉烛长谈,方不负这冬夜。”
两人拖鞋上了热炕,开了新酒,又添佳肴,两人互相劝着酒,实在好不畅快。姚笑生又问道:“你且快说。”甄子安于是把如何进府,如何交谈,一一告诉姚笑生。原来甄子安面见的是东府的大老爷金祁,进了书房,两人寒暄一会儿,并把登门求职之事告知于他,他又询问为何丢官之事,甄子安如实禀告,金祁同情他的贫穷不幸,又愤怒杨家的嚣张跋扈,于是爽快地答应此事。再者,甄子安科举出身,文彩笔墨自是不用担心,且官场蛰伏多年且能保持一身浩然正气,才华品行皆数难得,若是由他教授族中子孙,乃是最好不过了。
金祁心中已定,与他签了正式聘书,又告诉他家中子弟顽劣,定要严厉管教,不可苟且放任,亦无需顾及众人声面,一切以学业为重。又说些何日上课,授业进度,家中子弟情况,及放假休息之事,甄子安皆一一点头答应。告辞之时,金祁又送了十两银子资助他,因年关将近,让他排挤家中难事。
姚笑生叹服说道:“我那婆娘经常唠叨,说他家大老爷最喜读书上进之人,你这才学人品自然入得了他的法眼,又哪里会不用。我说得没错罢,你这一去准行。”
子安感叹地说道:“豪门子弟又有几个不是仗势欺人,我原担心金家听说我被罢免之事,不是跟杨家一起落井下石,就是避之不及。谁知他家大老爷并不忌惮杨家,反而重金聘请于我,这份恩情我甄子安誓死难报。”姚笑生说道:“你说的是,如今这世道,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金家也算难得。”
甄子安来了兴趣问道:“嫂子既然在金府当差,想必定是对里面的情形知之胜详。你且一一告诉我,免得我将来进退失礼,惹人笑话。”姚笑生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几口酒,才整理思绪答道:“要说这金家同杨家一样,也是开国功臣之家,同列八公之位,其先祖曾跟随太祖皇帝杀敌斩将,建功立业,立下赫赫汗马功劳,后蒙受太祖天恩,赐宅建业于金圜街,从街头到街尾皆是金府的领地,子孙从国公爷开始,居住在此地,现已繁衍至第四代,就连那金府后院也是他们同族同宗的家舍。”
“你且说说家中人口现状如何?”甄子安替他斟酒问道。
姚笑生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举起来畅快地饮尽,笑道:“那可长喽。话说金国公乃是家中独子,祖籍在江州,少年时投身军旅,组建一支烈焰军,后跟随太祖皇帝建功立业,封了金国公,娶了太祖的堂妹青阳郡主,也是端亲王的独女,乃是根正苗红的豪门贵族之家。
青阳郡主生养有两个兄弟,后又添了一个女儿,长者名钟玉,金国公死后,并是由他袭了爵位,娶了当年殿阁大学士沈家的大小姐。弟者名宝阁,不好读书只爱舞刀弄枪,后参加武科举,又上沙场立了不少军功,竟升迁到正三品镇国将军,娶得乃是朱国公的三姑娘。女儿小名明珠,嫁给江南太傅之家的公子。
金国公去世之后,金府虽住在一处,却已分成东西两府。今这一辈老人的都已过世,只那东府沈老太太还健在。这沈老太太生养了三个儿子,后又得了一个小女儿,共有三儿一女。
长子名金祁,袭了金国公的爵位,又兼了吏部侍郎,娶的乃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徐氏。次子名金祐,娶的乃是姑太太家表妹苏氏。三子名金祢,娶得是周国公的孙女周氏,闺名若男。如今东府的一切事物皆由三媳妇做主,大媳妇、二媳妇反而成为协助的,说来也实在有些意思。听我那口子说,这位三太太是个比男人还杀伐果断,往往嬉笑怒骂就把一个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如今东府的一切事物,都是这位太太在主持,你若是进去,可千万别得罪她。小女儿名金瑾,十二岁时订了一门亲事,谁知男方被敌军所杀,她素来有贤淑忠贞之美德,不顾父母反对,誓死要为其守节三年,后陛下招选秀女入宫,以备充当后妃、公主的女官,她因贤德才貌正好被选中,如今已是太后身边的六品司记。
再说次子金祐也是个少年英雄,奋勇杀敌忠勇可嘉,可惜年纪轻轻二十岁就为国捐躯,只留下二太太苏氏独自抚养女儿长璍,幸好皇恩浩荡,他死后被追封四品佐领,也算死得其所了。老三金祢捐了一个户部主事,并未上职,跟着他妻子周氏,在家替长兄长嫂料理家事。那金祁名下有四子,长者长玮,次之长瑛,又次之长琉,最后乃是长瑨,除了老三乃是妾氏所生,其余都是徐夫人嫡出。金祢名下也有一儿一女,长女长瑢,长子长玠,刚一个好字。东府这一脉还算上进,家族子孙文的读书,武的勤勉,文武皆不用功的就去经商,并未躺在祖宗的功德里面,坐吃山空安享尊荣。
倒是那西府这边渐渐后继无力,且说那西府金宝阁也有两子,一嫡一庶,现管家的乃是嫡子金祯,因宝阁得了一个正三品镇国将军,后皇恩浩荡,感念金国公一生的功勋,恩准再袭一代,把爵位传给嫡子金祯,现娶得乃是魏宣抚使的妹妹,生有两子一女,长子长琰,次子长玎,女儿长玥。两个儿子都是不好读书之辈,又无统兵领将之才,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愧对诗礼之家,现长子在家中帮父母料理家事,监管京中内外的产业等俗事,次子虽说还在读书,然资质愚钝,喜好与同学玩耍,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可谓顽劣至极,被这祯老爷如何打骂都不改,将来也不知道要如何。
庶子名金祥,早年中过举人,原以为能将来必能光耀门楣,夺得一官半职,谁知试了几次全都名落孙山。因娶了负责茶叶进贡的皇商女儿,所以跟着他家做起茶叶生意,也生得一男一女,男的名唤长珧,女的名唤长瑁。我细细一算,现还在读书,还有长琉,长瑨,长玠,长玎,长珧等几个未成年的子弟,其余都已各有所业。”
甄子安喝着酒,心中暗暗记下来,到就职之时,再好生检验人品学问。举起酒酿,给姚笑生倒酒,问道:“我记得几年前,坊间传闻金家出了个三岁神童,你可知是谁?”
姚笑声吃着酒菜,哄然一笑:“正是东府大老爷的四公子长瑨,这小子可了不得,当年才三岁,并把四书五经背诵如流,又见别人不信,又把书倒背一遍,唬得全府上下欢喜,笑道将来咱们家要会出个状元爷。谁知道他一年大两年小的,他既然移了性,再也不碰那些正经书,整日里跟着姐妹在园里玩耍,不是忙着栽树种花,就是耍鸟逗鱼,大老爷原对他寄以厚望,谁知他既然如此不误正业,气得半死,又是打又是骂,然依然如此。
家中兄弟取笑他乃是草木无用之人,他既然还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什么草木与人有何区别,人有之,花草树木也有之,如何区别对待。他兄弟又问他,如何相同?他侃侃而谈地说道:“人有灵魂,花有花魂,人有四肢,花有枝干,人有皮肉,花有衣皮,人有骨血,花有根脉,都是五内俱全,差别乃是看待的眼光而已。不说那花木,就连那山川土地也是有灵有性。”
那兄弟被他气倒,又问怎么又相同,如何像似。他冷笑道:“我且说给你听,山如人也,山为体,石为骨,树木为衣,草也毛发,水为血脉,房屋高塔桥梁,皆为装饰。你且说说,它如何不同。”此话说的堂中兄弟皆笑也。
甄子安俯身哈哈大笑,说道:“妙哉妙哉,此子有如此灵性,若是用功学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参禅悟道,也是得道高僧。只是不知道将来命运如何。对了,其三位兄长品行才学如何?”
姚笑生笑道:“都是刚及及冠之年,还未能预测。现今只知那大公子十三岁并从了军,从最小的伙头兵做起,立了三次军功,已是个骁勇先锋。因这几年边境安定,众兵回朝,三年前向陛下请旨先卸了军职,跟着自己的师父紫虚道长游历去了,今年就该到期,年关该是要回来了。老二长瑛读了几年书,并顿感无趣,转而从祖母沈老太太身边得了五千两银子,自己做起古董古玩生意,听说这小子,比他兄长嘴巴甜蜜,激灵聪慧,一只巧手拨得算盘啪啪响,从未出过错,出来做没几年,并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就连江南塞北都有他的生意,也算是一位富甲青年。老三长琉倒是智力平平,因那大老爷素来喜好儿子读书,所以一直老实准备学业,待科甲之时,也去试试文章。”
“说起来东西两府子弟参差不齐,有真才实学,有草包庸俗,不一而定。倒是他们家的几个姑娘真真极好的,德言功容在所有贵族子女之中,算是上上之等。也不知将来又能被那些家族娶得。”甄子安听完一一记下,以便在金府应对。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也不知那几坛酒瓶早已空空,蜡烛早已滴尽,月已深沉,竟然各自趴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