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放学,长瑨先去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屋里请安。转了一圈,再回到金阙樨梦,顾不得吃茶梳洗,连忙吩咐行露伺候他更衣。
行露连忙取出一件月牙白刻丝湘绣云福兔毛长袄,红底鹿皮靴子帮他换上,扣上彩蝶穿金腰带,又系上一条蝴蝶纹双环如意佩宫绦。采蘋端了一碗刚沏的铁观音给他,问道:“你刚回来,这又往哪里去?”长瑨笑道:“正去许姑娘那里坐坐。”行露一边帮他套上腰带说道:“你这样心急火燎的,我们还以为是大老爷喊你去见客呢。”
长瑨沉闷道:“见什么贵客,怪没意思的,聊没几句话,总是谈着官场见闻,经济学问,说些八股文章,还不如在家睡觉呢。”
行露瞪了他一眼,说道:“老爷那是替你铺路造桥,教你学习待人接物,你这样不知好歹,可知白白伤了他的心。”长瑨道:“他若是真的疼我,就不该逼着我念书做学问,走什么仕途经济,我说了我对那些没兴趣。”
行露气道:“你们听听这话,将来一事无成可怎么办。”长瑨冷笑道:“男儿立于天地之间,难道只有为官做宰一条出路,出书立传,卖画种花,造桥铺路,行善积德,守住善心不是一样名垂千古,何必一定要拘泥于官场。你们常年在闺阁之中,不知官场有多黑暗,多少文人因为一句话一篇文章,弄得囚禁砍头。更有许多忠臣良将,因为皇帝昏庸遭受陷害,弄得株连九族死无全尸,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像我这样的不去造福不去作恶还好,最可恶是一种人,邦有道,谷。邦无道,谷,实在可耻也。”
行露见他说得激动,连忙软语安慰道:“我不过是见你如今大了,才多说你几句,你就气得这样。”长瑨知道她是好意,只是语气不顺而已,说道:“你若说其他,我好歹还听些,偏偏只劝这些,如何让我信服。”行露见他和软些,叹道:“我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见识。”
采蘋从外面进来,揭开的金龟背上火炉盖,拿着夹子把灰炭埋了,夹了几块新炭放上,又添了两块素香盖上,笑道:“府里的丫鬟婆子都在讨论,说府里来个神仙似的小姐,比咱家四位姑娘还要好看,我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人品,要不四爷你带我们过去瞧瞧?”
长瑨道:“正好,咱们两处离得近,带你们过去走走,大家彼此认识,我若不在,你们也去陪许姑娘说说话,解解闷。”说完,并拉着她们要一起去。行露连忙拉住他说道:“哎呀,我的爷,你先把这件青缎羽纱的斗篷披上。这样出去,又要弄了一身的雪。”
采蘋取笑道:“你们瞧瞧,这个呆子恨不得马上长双翅膀飞过去,难道许姑娘那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成。”长瑨臊红了脸说道:“许姑娘就是宝贝,那还需要什么宝贝。”采蘋笑道:“比你那些花花草草还宝贝?”长瑨道:“那是自然。”行露叹道:“若是你能把对花草鱼鸟的用心,放一半在学业上,老爷也不会要打要骂,我们也跟着阿弥陀佛了。”采蘋噗嗤笑道:“真是愚昧,他若能改早就改了,何必等到现在,你就别絮絮叨叨的,快走罢。”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梅州馆方向去了。
走到阙桥,远远听到馆里传来女孩们的说笑声,原来,长璍等姊妹皆在。长瑨带着行露、采蘋拾级而上,一路上丫鬟婆子各自行礼,长瑨一一回礼。随后到了馆中,直接穿过横叠假山,沿着中间的青石小道,登上姊妹们正在吃茶的日迟亭。
长瑢早已瞧见他,顿时笑着对众姐妹说道:“咱们正想去闹他,谁知他竟先来了。”长玥笑道:“他向来最喜热闹,如今添了一位新姊妹,园子比往日更加热闹了,他哪有不来的道理。”姐妹几个都笑了起来。
进了亭子,潋汐及长玥连忙站起来行礼,长瑨连忙作揖回礼,又向长璍长瑢行礼,两人连忙让他快坐。身后行露与采蘋,亦笑着向各位姑娘请安,随后偷偷瞧了几眼潋汐,果然容颜绝绝,世间难求。彼此各自退下,去找长璍的丫鬟蓝绫,长瑢的丫鬟檀香,长玥的丫鬟桑落,还有潋汐的丫鬟霜歌、雪舞等人,几个丫鬟聚在回廊,拿着各自的手帕比着谁的绣功更好。
长瑨笑道:“你们几个早来了,怎么也不请我,若是我不先自来,岂不是错过这等聚会。刚才远远听你们笑声,可是有什么新鲜趣事?”长瑢笑道:“正听潋妹妹讲扬州丝社呢,可谓精彩至极,可惜你来晚一步,没有那个耳福。”长瑨笑道:“早知这样,我该放学就来,在院子待个许久,可惜,可惜。”
长玥拉着他斗篷,笑道:“这会儿来也不算太迟,姊妹们正在商议,如何替潋姐姐接风洗尘,你向来鬼点子最多,快说说有什么好玩的。”长瑨道:“我的主意自然有的,只是你把潋妹妹讲丝社的新闻重复一遍给我听,我并帮你想有趣点子。”长玥急道:“哎呀,我哪里记得那么多,还是你自个问潋姐姐,我可讲不好。”潋汐笑道:“文章讲一遍就罢了,再讲一遍岂不是无趣。”长瑨拉拢下耳朵,委屈说道:“可是我想听。”长瑢推推他,笑道:“这事私下去聊,这会先帮大家出出主意。”长瑨笑道:“容我想想。”
长璍道:“我倒有一个,只是简便些,在这个亭子摆几个点心,咱们围在一起喝酒行令如何?”
长瑢道:“每次吃酒必要行令,每次行令必要作诗,实在没趣死了。不好不好,这些都玩腻了,今个儿换个新鲜的,要不怪没意思的。”
长瑨说道:“古人有围炉夜话之典故,不如咱们今夜效仿一二,来个围炉烤肉如何?二姐姐偶尔帮着三婶婶打理家务,府中的管事都得惧怕她三分,就由她去厨房找管事媳妇,让她们准备一些南北送来的猪肉,獐肉,狍肉,兔肉,野鸡及翘头白鱼,草根鱼,花鲫鱼等,反正挑些时下新鲜的食材,洗清干净了,送到咱们园子来。量也不用太多,每样来个两斤左右,另外再给些漕油,盐,辣椒,香料等佐料。至于酒水,咱们也不用找公中去要,三妹妹不是珍藏几坛好酒,让她贡献几瓶,这样肉也有了,酒也有了,咱们几个在白鹭洲的仙鹤亭设个大烤炉,大家围炉在一起喝酒吃肉,岂不是快活似神仙。”众姐妹听了,果然纷纷的赞同。
长瑢笑道:“若是单纯的烤肉吃酒,岂不是无趣点,不如咱们写几张纸条,扔在竹筒里,大家摇骰子顽,摇到谁并谁抽签,抽到什么就表演什么,若是违令的,咱们就罚她吃酒。你们觉得如何?”长玥欢呼道:“这个一定好玩。我还没有自己烤肉呢。”
长瑢道:“趁热打铁,我这就就去厨房吩咐管事妈妈,让她尽快准备送来,回头你们可别泄露出去,要不然我妈知道,该说我公私不分。”
长璍笑道:“你快去快回,我让其他丫鬟先去把仙鹤亭的风窗安上,再送了大火炉过去,让丫鬟婆子们准备各种铁架,铁丝,铁插等烧烤用具。”长瑨道:“另外再派个老婆子,到前院喊两个小厮进来,把风窗的玻璃片,及四面的帘毡都装上,寒天腊月的风雪最是侵人,姊妹们身子又弱,还是要多注意些。”长璍说道:“确实该如此。”长瑢起身,与众姐妹彼此福了福身,带着丫鬟檀香先行离去。
潋汐担心说道:“夜里关了门,妈妈都要打更巡逻,咱们这样聚众取乐,闹得沸沸扬扬的,被她们撞到,告到老太太、太太那里会不会被责骂?”
长瑨笑道:“妹妹别担心,她们关了园门,都在屋子忙着吃酒赌钱,那里仔细查到这里。就算真的被查出,一切有我担着呢。”说完,痴痴地看着潋汐傻笑,潋汐被他盯着羞得抬不起头,连忙用手帕遮脸背过身去。
长璍见两人如此可爱,推了推身边的长玥指了指面前潋汐与长瑨,偷笑道:“往日里也没见他这样失礼,怎么每次见到潋妹妹,都这副呆子德性。”
长玥道:“这叫关心则乱。我觉得四哥哥待潋姐姐与别的姐妹不同。”
长璍道:“我也觉得,恐是上了心了。走吧,让他们单独说几句话。咱们去四妹妹那里坐坐,我刚才派人去请她,她心里正不自在,不愿意来,我问了她的丫鬟点降,她说:他们家二老爷二太太又吵架了,她们姑娘好心去劝和,谁知反惹了一肚子气,正在屋里哭泣。我听了有些不放心,咱们去瞧瞧吧。”说着并跟潋汐长瑨告辞,往长瑁的燕子矶去了。
潋汐见亭子只有两人,长瑨来了一阵,还没有倒茶给他吃,正想喊雪舞过来,可惜哪里还有人影,不知跑哪里顽去了。只得亲自动手,进屋倒了茶来,说道:“四哥哥,先喝杯热茶。”长瑨接过茶盅,笑道:“妹妹刚才和姐姐们谈什么丝设,也说与我听听。”
潋汐坐了下来,说道:“说的是张岱先生《陶俺梦忆》里面的一篇文章,讲些演琴的方法,并无其他的。”
长瑨惊喜道:“潋妹妹还学过琴艺?”潋汐笑道:“学过一二,许家祖宗留有家训,凡是许家的女儿必须学习琴棋书画,手工女红,我又怎么会例外。只是这琴要弹得精妙绝伦,不仅要具备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还得看个人的修养与觉悟,并不是谁都能谈好的。”
长瑨好奇问道:“何为天时、地利、人和?”潋汐道:“琴乃是琴棋书画之首,所以古人对操琴有很高的要求,按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在一本《文会堂琴谱》里归纳出五不弹,十四不弹,十四宜弹等要求,以便追求地清境绝的境界。所以古往操琴之人或孤身一人,或携一两知己,于清风明月,夜雨蓬窗,山水坐卧,清流泛舟之时,操琴一曲,得天地之气韵,清丽而静,和润而远,实在是妙不可言。再者,操琴并非炫技于众,而是追求淡泊宁静的心灵享受,正所谓琴心如人心,琴音即清音,若是天时,地利都满足,人和未达到,也会让琴音失色不少。”
长瑨道:“妙哉,妙哉。前年在孤山茶楼,听一位说书先生谈起《琴谱》,里面讲了一个濮水亡国之音,说师旷为晋平公弹奏《清商》、《清徵》、《清角》三首琴曲,致使晋国三年干旱,不知是杜撰还是确有其事?”
潋汐道:“确有其事,我的琴师曾告诫姊妹们,这三个曲子都不是凡人可听,让我们不可随意乱弹。她说:《清商》乃是靡靡亡国之音,对国君而言,蕴含亡国灭族之灾,实不可听也。若是执意要听,需一国割地求和才能渡过此劫。《清徵》比《清商》更悲切,乃是神灵引领百兽起舞清鸣,亦不是世间凡人可听。《清角》比两者更甚,乃是人祖会鬼神之神曲,晋平公德义不够,行为有亏,亦是不能可听的,可惜他不听师旷之言,造下三年大锅,又能怪得了谁。”
长瑨道:“想不到操琴还有怎么多讲究,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潋汐道:“四哥哥谦虚了,我刚才听众姐妹说起,四哥哥可是琴棋书画样样涉足,哪里会不懂琴技。”长瑨惭愧说道:“我不是在匡骗妹妹,实是我一个庸碌之人,经年不操琴缦,琴艺又怎安能得佳?想那袁中郎乃称音癖,三载才成《清溪弄》,我一月不弹三次,哪里配说懂琴。况且,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我纵有天分奇才,若是不刻苦专研,若是不勤加练习,亦是难以精通的。”潋汐笑道:“这句话还有理。”
长瑨问道:“妹妹刚才说的琴师不知是何位名家?”
潋汐道:“名家不名家我不敢说,只知家师名闺名唤仙音,从小专攻琴艺。原是官宦人家小姐,后来家道衰败流落市井,迫于生计,到许家担任琴师。一载时光教曲二十余首:《渔礁问答》《列子御风》《碧玉调》《水龙吟》《山居吟》《清夜坐钟》《乌夜啼》《淳化引》《高山流水》《庄周梦》《梅花弄》等等。她的弹琴指法圆静自然,和润悠远,微带油腔闲散。我们姊妹几个皆拜师于她。太姐姐得仙音之八九,结实有余而潇洒不足。四姐姐得仙音之七八,熟练还生,指法微嫩。唯有最小妹妹,得其真传,做到人音合一,但也未能超越于她,至于其他姐妹皆是学而不成的,只能整日对琴空叹。”
长瑨道:“这仙音姑娘能有如此高超琴艺,想必也是个绝色美人,可惜我等世俗男子无缘得见。”潋汐笑道:“她不仅是个绝色美人,还是个活在传说中的奇女子。你要是知道她的事迹,一定会为她叫好的。”长瑨忙道:“你快说说,她有何传奇?”
潋汐说道:“那年仙音授课已完,并辞别许家,领了年例的盘缠,去往江宁寻找她的未婚夫。谁知,男方得知仙音家势已败,并私自解除婚约,又娶了别家千金,仙音愤怒震惊至极,以至于当场吐了一口血水。
心想父母千挑万选的婆家既然是如此不堪,见她无依无靠,并把她拒之门外。仙音向来傲气凌云,又怎么吞得下这口恶气,于是先行离开,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并自写了一份状纸,到官府敲鼓报案,把未婚夫一家告上衙门,让他们退还当年的订婚礼金及各种古玩珍宝。那家人原想抵赖,奈何当初女方赠送的礼帖,还有一份在仙音手中,容不得他们狡辩,按官府的审判,只得如数奉还。
得了家当,她还不解恨,又乘着四更天,跑到他们家柴房放火,把他们整个后院及前院的银库粮仓通通给烧了。那家人忙于救火,并不知是仙音所为,仙音惧怕天亮有变,并连夜买了小船,带上自己的家私,一路御风南下。听说后来在南宁遇到一个吹箫的江湖侠客,两人琴箫和谐,似一对神仙眷侣,她拿出部分家私,在山野间盖上几间小屋,跟着那个侠客过上隐居生活,再也不下山了。你说若是寻常女子,可有这份胆魄?”
长瑨赞叹笑道:“哎呀呀,好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这世间又有几个能像她这样洒脱果断。”潋汐苦笑道:“四哥哥这话就差了,难道只有她明白,我们就不明白?只是人活一世,哪里能万事随心。更不必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个世道,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加不幸。”
长瑨黯然道:“妹妹从小锦衣玉食。何来如此悲凉之叹。你可知见你这般愁煞,我这颗心都碎了。”潋汐骇然站起来道:“该死的,你在胡说什么?”长瑨连忙捂住嘴,刚才所思所想,既然不知不觉地说出来。这番话怕是恼了她了。
潋汐气道:“四哥哥若是再说荤话,我这里怕是住不得了。”长瑨急忙站起来道:“妹妹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我给妹妹作揖了,作揖!”说完,对着潋汐深深拜了三拜。
潋汐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样,终究心软道:“哼,这次就饶了你,若是再对我说那些混账话,我就辞了你们回家去。”
长瑨委屈道:“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