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萧大人又病倒了，听说这位县衙大人才高八斗，文质彬彬，好的挑不出毛病，就是身子弱，这几日下大雪，他原本就虚弱的身子被寒风一吹又病倒了。
苏璃没去过县衙，一直好奇的很，于是便缠着洛骁央着他带自己进去逛逛。
无奈与她口舌纠缠一番仍是说不通，洛骁便决定换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衙门那种庄严的地方，一般女眷没有传唤是不能擅自进出的。”
“那我就不做女眷，我们可以像在半月庄时那样，我假扮成洛一做你的小厮。”说完眨眨水润的眸子，认真的样子。
“洛一长什么样，衙门里的人还是知道的。”
“那我就叫洛二洛三洛四呗。”
“……”
“不三不四也行。”又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
洛骁蹬着她，半响无语。显然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厚脸皮的姑娘，你要她领悟矜持这种富有内涵的品质，就等同于必须把她再塞回娘胎里重生一次。
“好啦，逗你的，我既然是云镜堂的二当家，便不是什么寻常女眷。而且我跟着你学医也有些时候了，当然是要多看些不同的患者才能长些经验的。”她眯着眼，笑地让人没辙。
洛骁恍惚的转过身，总是她一笑，就如中了魔障般，懊恼地叹了口气。
久未开晴的天上飘着几朵轮廓分明的云，萧大人的院子在县衙最深处，青瓦飞檐的阁楼隐匿在茂密苍郁的竹园内，青竹林泛着一层又一层的碧绿光华，却也能隐约瞅见不远处的雅致房间。
它的窗户是敞开着的，靠着窗檐静静站着一个人，松了发束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着，肩上披了件殷红色的外衣，手中捧着一本书卷正闲闲地翻看着，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应是洛骁口中那位好知己，萧莫萧大人。
看到洛骁走近，萧莫的脸上渐渐有笑漾开，放下手中的书卷亲自开了门，又掩着脸侧身咳嗽了起来。
“都说你身体不适，不躺在床上好好养着，还偏要起来吹冷风。”洛骁轻掩木窗，又将他按回一边的软榻上。
“你知道我这性子，闲不下来的。”萧大人眼睑低垂，语气温和，便是人前人后传颂的翩翩君子模样，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苏璃身上，奇道，“这位姑娘从来没有见过，想必便是你们云镜堂新来的二当家吧。”
他处在流言蜚语最集中的地方，私底下自然也听过不少关于她的事情，因而苏璃一进门，萧莫便开始细细打量这个一步不离洛骁的小丫头。
苏璃朝他微微一笑，露出颊边两个酒窝。
他随口开着玩笑，打趣的道：“听说你叫苏璃，你若有个姐姐，岂不是该叫苏‘和’。”这话却叫屋内另外两人怔了怔，但很快，洛骁便抓着他的手要搭脉，一下就将话题扯到了别处，苏璃却是绕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萧大人。
才入座没多久便有人进来奉茶，倒是个穿着皂服的清秀小捕快，苏璃不免多看了两眼。因从前洛骁来诊脉皆是带着小厮，所以下人备茶的时候只放了洛骁同萧莫人的杯盏。显然备茶的这位捕快大哥眼力实在不济，竟觉得她同往常那些小厮的身份差不多，尽管她今日确实穿得素了点。
然，这位捕快大哥眼力不但不济，连礼数也是怠慢得很。从进门伊始，苏璃就瞧见他将腰板挺得直直的，微仰着头大步贯入，就连将茶放到萧大人手上时，目光也是直视着对方，毫无主仆之分。
只是，转身退到洛骁身边时，却稍稍弯了身子，不仅低眉垂目，还十分恭敬地递上了茶盏，实在不合乎情理。
苏璃微睨着眼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笑着打趣：“走了好些路，忽然也觉得有些渴了，不知这位官差大哥可否为我再添杯茶。”
那人一回眸，似有刀锋相向，一脸的敌意。
“反正我也不渴，你便先喝我这杯好了。”洛骁说着将手中那杯茶稳稳地递到苏璃眼前。
小捕快的一双眉头紧紧皱着，气急败坏地阻止：“不行！”
“竹笙！”萧大人沉着声音厉声呵斥，却又慢慢软了下来，“不得无礼。”
被叫做竹笙的小捕快不悦地将头撇向一旁，苏璃顺手从洛骁手里接过茶盅，方一掀开杯盖，就震了震。
竹笙长眸斜看，从鼻底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同是青花瓷的茶盅，萧大人手中端的是上好的毛尖，而苏璃手中的却是一杯清水，哪有什么茶叶飘在上头，剔透的茶水衬得杯壁越发光洁。
“清茶……”洛骁喃喃自语，他确信竹笙将茶奉到自己手上时，闻到氲氖茶香，应该同萧莫手中那杯是一样的，怎么转手到苏璃手上就成了清茶。
苏璃缓缓收回目光，嘴角浅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哥这是将大当家比作了君子。既然这茶名若君子自然是大当家喝得，我喝不得的。”
“君子茶。”萧莫暗笑，这个竹笙还真是会胡来，好在苏璃伶牙俐齿，也不当面点破叫他们难堪。只是竹笙为何会端一杯清茶给洛骁，难道他早就知道苏璃会抢去喝？
竹笙冷哼一声，原以为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苏璃早看透杯中奥妙，又将茶送回了洛骁手中，比起外头盛传她是狐狸精，竹笙倒觉得苏璃比狐狸还要精得多。
“苏姑娘好眼识。”竹笙声音寡淡，悠悠的说道。
苏璃没想到他竟然认得自己，那这一杯清茶便不只是简单的挑衅了，她抬眸朝他看去，眉角微扬，一脸下战书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洛骁埋头走在前面，苏璃与他说笑，他也心不在焉地应声。
“萧大人屋里的那位捕快倒是有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不就是个普通的捕快。”他利落地回答，快步朝前走着。
寂静的县衙里，连个巡逻的衙役都没有，仿佛整个院落被施了迷魂咒，所有人都沉沉睡去，连萧大人房外的竹园都一片懈怠。
竹笙急急地从卧房走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朝竹林里走去。发着暗黄光晕的灯笼随风摇曳，月光将他的影子扯得老长，长得让竹笙觉得自己的影子其实长得更像个妖怪，细长的脖颈上勉强顶着一颗上圆下尖的脑袋，宽大的肩膀更像是披着一件大斗篷，看不到余下的身躯。
竹笙停下脚步，然后认真地抬起手端详，他的手算不上修长，与其他男孩子比起来，他的手只能说是小巧，加上他不留长指甲，所以看上去只是一双比例正常的手罢了。而此刻地面上的那双手。每根手指都像极了枝节分明的竹子，一动还会有竹叶随之飘落。
竹笙惊恐地望向四周，静谧的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紊乱的呼吸声，他努力将灯笼往前照去，依稀看到成片连绵的翠竹湮没在暗淡的月光下，前方的道路完全被吞噬在黑暗中。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思索了会，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来得快一些。”
无穷无尽的黑暗吞没了他的话语，终于，他听到有轻盈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再暗沉的黑还是遮不住她那身明艳耀人的黄。
“竹生空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竹笙这个名字倒真是应景。”
竹笙不作答，目光尖锐地直视她，而苏璃笑得一脸灿烂，倘若赵公子所言属实，那么路清欢口中，那个曾替洛骁在无穷山偷盗姜若草的竹妖，大约便是眼前这一位了。
“呛”地一声，竹笙手中已握着一柄青光长剑，快如飞矢地笔直朝苏璃刺去，剑光游离，与苏璃手中的金线悍然地纠缠在一起，一青一金两簇光晕照亮了他俩的身影，令人眼花缭乱。
纤细的金线在两人眼底不断纠缠、穿绕，直到布满整个剑身，竹笙一用力，便用剑气将所有金线斩断。苏璃宽袖一舞，那些四分五裂的金线又迅速汇集在一起，在竹笙始料未及之时，金线再次攀上剑臂，直接将剑从竹笙手中拽离，青光长剑离手之时竟变成一支短笛坠入浓浓夜色里。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弈，从一开始竹笙便输了。
“我虽然是妖，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为何不肯放过我。”竹笙一个踉跄，往后退开一步，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双眼紧闭，只是眉间聚集着一股逼人的倔强。
“你我本来确实无冤无仇，是你白日非要挑衅与我，你该料到后果的。”不知何时，苏璃已逼到他身前。
竹笙双瞳一缩，仿佛惊了：“你……你难道，不是专门来收我的天师？”
苏璃嗔道：“我是半仙，可是我对收妖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并无半点兴趣。”说完，又朝着他上下打量，啧啧嘴，“况且你也没有什么仙丹法宝，把你收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不划算。”
苏璃瞧见竹笙的额上渐渐有细密汗珠渗出，明明方才一场打斗两人都未使出全力，为何竹笙看上去像是受了极大的内伤。她指尖轻弹，强行用金线缠过他的手臂，撩起长袖之时嘴中轻喃咒语，竟看到那一截原本该是白皙的臂上渐渐显出被烈火灼伤后的疤痕。
竹笙狠狠抽回手，犟着脖子不去理她。
苏璃想起那个关于出云城的故事，倒退一步，轻轻吸了口气，“你是出云城的老妖，曾经被大火灼烧过？”
“要你管。”他冷冷瞥一眼，走过去提扔在地上的纸灯笼。
见竹笙不回答，苏璃继续说道：“也难怪你的修为就剩下这么一点，能从那场火灾里活下来已是不易。既然只剩下这么点修为，就应该好好待在山林里修炼，偏要女扮男装跑到县衙当捕快……。”
竹笙涨红了双颊，急急喘着气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话一出口，瞧着对方笑逐颜开，立刻骂道，“你厚颜无耻！”
“你无理取闹！”苏璃不甘示弱的回击，说完两人干脆大眼瞪小眼。
竹笙被她激得舌头打结，话不成句：“你别欺人太盛。”
“我听说萧大人身子素来硬朗，这几月不知为何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吃的药怕是要比吃下的饭还多些。”她眉梢微挑，带着几分挑衅，“你毕竟是妖，与他走得太近，难免会吸走他的一些精气，尽管并非你所想。”
竹笙斜眼，不予理睬。
“你虽偷偷为他渡气，却也不是长久的法子，我可以帮你。”顿了顿又调侃她，“哪怕是许他长命百岁，让你可以同他生生世世……”
被说穿心事的老妖身子一震，不知何时回到竹笙手中短笛已变作长剑，正直直抵住她的脖颈，再向里一寸，便能取了她的性命：“有闲情逸致管旁人琐事，还不如管好你自己，你处心积虑接近洛大夫，不好好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掷地有声，在黑夜的空庭里激起清亮的回响，像落下的雨珠击打着青石面，穿透了静谧的夜空。
为了什么？她暗暗问自己，初时是为了苏合香，刻意接近他诓骗他，而如今到底是因为那日树下的惊鸿一瞥还是为了躲雷劫，连苏璃都快分不清了。这些原由她自然不会告诉竹笙，更何况，这个老妖似乎很重视阿洛，曾舍命前往无穷山偷盗仙草，难不成她也有什么劫难要度。
苏璃双指夹着冷剑往外推开几分：“他是我的，你别想抢！”
竹笙退后一步，傲然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你的我的。”
“你和萧大人的事情我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但你如果敢对阿洛动心思，我必定将你打回原型，让你变成一截烂竹子！”
黑色的发带被轻轻扬起，是从身后吹来的冷风，掠过墙沿惊动了不知在哪休憩着的夜猫，厌烦的低吟声终于绞碎了这一方寂静。
竹笙回头，看到苏璃的笑容渐渐隐退在黑白相连的天地中，唯有风袭过，凉了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