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坐在茶馆二楼拐角的位子,捻起第三块红豆糕的时候,从裂了缝的瓦片间投下来的残光正好落在边侧唱曲的小娘子手上,她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捂着琵琶一会儿拨、一会儿捻,低哑的声音中透露出不尽的哀伤,直至结束,低头默默叹息,心中幽幽飘荡着一丝惋惜。
清风阵阵,夹杂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香气,苏璃因此将头转向临窗的那一桌,轩窗被开得老大,用来遮光的竹帘也卷了上去,正对着苏璃而坐的贵公子着流云纹锦衣,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听曲。摆在桌上的诸多糕点均未被动过,连刚沏好的茶也只是掀开了盖子被置在一旁,倒是他身侧的白衣公子,向前微倾着身子喋喋不休地说话。
“我先前只知道这茶楼的红豆糕好吃,却不知他们的茶香还能将人熏醉。”苏璃讪笑着瞥了眼那位双颊晕红醉意朦胧的贵公子。
洛骁独自斟了一杯茶暖在手心,慢悠悠的说:“霍明轩可是城中出了名的风流公子,未出阁的姑娘若遇上他不是仓皇而逃便是刻意扮丑,你倒是意犹未尽地看着他,莫不是想投怀送抱?”
“我倒也想让他看上我,无奈他一双慧眼只看得到那位卖唱的小娘子。”
“……”洛骁扶一扶额,转头继续听曲。
不过一首清平调的功夫,原本临窗而坐的霍少已走到小娘子近前,脸上摆着一副纨绔子弟瞧见花姑娘的时候才有的**笑容,苏璃目光盈盈地看着洛骁:“看来他今日是不会禽兽我了。”
洛骁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公,公子……”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嘴唇急急往后退去,却被霍少用力拽入怀中,抓着她冻得发红的双手不停地搓捏。
边上的乐师无奈地摇着头,脸上清晰地写着,恶霸!眼不见为净。
只不过小娘子的父亲也在乐师队中,见到自己女儿被当众羞辱,怒火攻心,举起弦琴便砸了过去,还未近身就狠狠吃了霍少一腿,摔向一旁,嘴角淌下一条殷红的血丝。
霍少既然有个风流的美名,自然他的恶行也是城里人尽皆知的事,只是事态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有人尖叫,有人摔倒,有人逃跑,有人流血,茶楼一片混乱。
“这若是放到戏文里,正应该是俏郎君英雄救美的好时候。”苏璃说着握住眼前的茶壶,镇定地往洛骁的杯子里加满茶,洛骁望着她不怀好意的笑脸竖起了两根手指。
霍少又狠狠踹了几脚小娘子的老父亲,一回头看到缩在角落慌得说不出话的小娘子,得意忘形之际却没发觉身后有一双竹筷御风而来,狠狠打向他的双腿。双腿瞬间像被毒虫狠狠叮咬了一口,麻木得发不出一丝气力,咣地一声倒栽在地。
霍少疼得眯起双眼,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疑惑地四处张望,直到发现茶楼里仅剩的两位客人正若无其事地吃着茶,才警惕地盯着他们。
“洛骁。”
洛骁闻声回过头,放下茶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动声色地说:“日前听闻霍少体虚卧病在床,霍府管家特来云镜堂求了一剂大补药,没想到此药如此灵验,看霍少这动静应是痊愈得差不多了。怎么今日竟然一个人上街,连个家奴也不带。”
霍少咬着牙一脸鄙蔑,想来这位洛大夫是知晓他装病瞒着家人偷偷跑了出来,他年轻气盛,被制服在地心有不甘,更不愿被胁迫,不免大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少爷的事也由得你来插嘴,我们霍家在出云城可是名门望族。你若还想待在这营生,最好马上给我滚,休要多管闲事。”
洛骁端起茶杯的手紧了紧,眉眼微垂,对苏璃笑说道:“这回我不用你出二十两。”
原本袖手旁观的白衣公子惶恐地扶起霍少,低声劝诫:“你今日可是偷偷跑出来的,若此事闹大传到你爹耳朵里,可不单单是禁足了!”
霍少哪里肯依,他骂骂咧咧的意欲再行羞辱,洛骁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就砸了过去,茶杯擦着霍少的额尖飞过,撩起一阵火辣辣的疼,霍少惨白了一张脸,惊魂未定之余便被冲上来的洛骁揪着衣襟抵向墙角,他速度之快犹如猎豹,一只闻到鲜血,离弦而冲的猎豹。
“是不是我当大夫太久,以至于你们都忘了家父是个捕快,我好赖也学是过些功夫的。”
霍少的脊梁骨直接撞上不平整的墙面,吃痛地放声大叫起来:“你胆敢!”
“胆敢什么?”洛骁松开他的衣襟,直接掐住他的喉咙,沉着声音不紧不慢的说。因为离得近,所以霍少非常清晰地看见洛骁眼里竟闪出几分诡异的兴奋,让人心底不住地发冷,“你是想说,我区区一个穷酸大夫竟敢打你,可惜啊,不会有人帮你。”说着回头横了眼早已吓懵的白衣公子,白衣公子立即扭过身子假装看向窗外。
洛骁黑白分明的双眸死死地盯着霍少:“今日在场的所有人皆看到你当众调戏民女,只怕不出片刻便有衙役闻讯而来。听闻霍老爷最不喜欢你出去花天酒地,若他知道自己的爱子不仅装病偷跑出来,还大闹茶楼被官府逮个正着,只怕吃不了兜着走的是霍少爷你吧,自然你若是想将此事闹大,我也不介意帮您的脸上再添几道疤。”
手自脖颈移上他的脸颊,狠狠掐着他的下巴。霍少拼了命的摇头,脑袋嗡嗡作响,胃里像充足了气,涨得快要炸开。
“很好。”洛骁笑着松开手,任霍少贴着墙面瘫软在地。
白衣公子跌跌撞撞跑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霍少,就在下楼之际,听到洛骁笑吟吟的说:“霍少,后会无期。”他嘴角弯弯,仍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可他们下意识觉得那眼底透露出来的寒光能生生将他们千刀万剐,这实在不该是人人称颂好脾气的“洛神医”该有的神情。
洛骁冷着脸回头,因为面容略瘦,棱角分明,不笑时,让人有些畏惧。察觉到苏璃的不自然,他微微扭起嘴角,赶在歌姬父女过来谢恩之前,带着她急忙往楼下走去。
苏璃紧绷的唇角突然漾出了笑意:“原来也不是凡事只有钱才能买动你。”
“我只是讨厌别人叫我滚。”
洛骁仍记得那年的夏日特别闷热,他爹刚死,娘又生着病,无奈之下,就央着隔壁小酒馆的掌柜在店里当帮工,往来的人特别多,晚上生意好,多来几个客人小酒馆就站地转不开身了。
起初掌柜只让他呆在角落的小屋子里洗碗或者打下手,直到忙不过来时才让他帮着端菜做跑堂,有同岁的孩子故意推推嚷嚷往他身上撞,那些滚烫的汤水因为碰撞而撒溅到他的手腕上,好几次他疼得咬破了唇,看着他们得逞的眼神时却不能发作,只好压抑着。
而他们的母亲大多是街上最爱说人家常的妇人,总是在自己被烫伤后,虚假的关怀几句,然后掐着他本就没多少肉的脸颊说:“洛骁真是乖巧,一点也不痛。”
洛骁忍着痛,回头对他们笑得诚挚,笑得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像个傻子,笑得让欺负他的人觉得他无所谓,笑得让自己觉得苦难总有一天会熬过去。
有次店里来了个胡人,喝醉了酒就开始耍无赖,一会儿说菜是苦的,一会儿又说酒掺了水,洛骁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便被他掐着下巴逼问他知不知错,年幼的洛骁即使红肿了脸庞还是仰着头要反驳,直到看见掌柜在边上呲牙咧嘴,才硬是低头给人家道了歉。
夜市结束时,黑着脸的掌柜将铜板扔在地上叫他滚,晚饭也只得了个硬得有点发酸的白馒头,洛骁蹲在昏暗的墙角味同嚼蜡,那时的他决定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寄人篱下。可在此之前,他的梦想是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捕快,直到母亲死后他被丁大夫收留,他终于明白,其实他可以做一个武功高强又能赚很多钱并且悬壶济世的大夫。
霍少与洛骁在茶楼“打斗”之事,最终还是传到了霍府,当日下午,霍老爷便提了霍少前来云镜堂谢罪。苏璃事后听洛一绘声绘色的描述,霍少当时惨白了一张脸,被他爹当着大当家的面又是狠狠的训了一顿。
苏璃原以为霍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定气不过洛骁打了霍少,却没想到霍老爷如此开明,不责怪洛骁反感激他仗义出手,阻止了霍少的恶行,倒叫人有些心里没底。
果不其然,三日后的云镜堂无端端地收到了一封请柬。
请柬来自城中最贵的勾栏院——醉欢楼,落款人乃是当家花魁玉娘子,特邀洛骁前去醉欢楼一聚。
听说这位花魁娘子是月初到的出云城,相传她容貌倾城,身材婀娜,可到底有多美,也只是听人口耳相传时说起过。城里有位稍具名气的小诗人为博美人一笑送诗一首,诗里描绘曰:“远望之,翩若惊鸿;回眸间,似九月桂华十月芙蕖;再回眸,腰如拂柳聘聘袅袅;三回眸,柔情绰态百媚生。”可见,是十分漂亮了。
然而,她又打着卖艺不卖身的旗子,也难怪那些纨绔子弟宁愿散尽家财,也要一睹芳容,霍少自然便是这些纨绔子弟中的翘楚。心心念念想了许久的花魁娘子,竟主动邀了洛骁一聚,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只是洛骁连那帖子都没接过,就让洛一扔了,可想新仇加旧恨,他们之间的梁子算是真正的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