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笙的莫竹居建在山腰处,景色宜人,倒是个终老之处。说来也奇怪,竹笙明明是只妖怪,家里却造得如同凡间别院般,有厢房,有书房,连厨房也是一应俱全。
翌日午后下了一阵急雨,萧莫不能出门,只好在竹笙的书房内闲转,无意间翻出一副磨旧的棋盘,他本就是个棋痴,一时棋隐发作,便自顾自摆了一副棋局。
一时间,黑白子洋洋洒洒地将棋盘布满,密密麻麻地几乎要从棋盘上摔下去。萧莫下棋时喜欢将自己逼入死局,然后费劲脑力想着如何突破重围,洛骁说他有自虐情节,异常变态,可萧莫觉得聪明人就是喜欢变着法折磨自己。
竹笙在前堂不见萧莫的踪影,便一路寻到书房处,瞧他竟在同自己对弈,和煦凉风而过,他悠然而坐,好不惬意。竹笙不自觉地就朝棋盘走去,萧莫凝视了棋盘半响,才动手从瓮裏里执起一枚黑子,方要下子,便听竹笙叹道:“错了。”
萧莫抬头饶有深意地看她:“你怎么来了?”复又忘了眼棋盘,“你也会下棋?”
竹笙不接话,从他手中接过黑子,自如地置到了棋盘上,碰上磨旧了的棋盘,发出清脆的“扣扣”声,竹笙坐到他对面,伸手朝萧莫一抬,意思是说该你了。
萧莫望着竹笙方才落下的棋子,顿时悟了,原来竹笙也是棋中高手!她只走了一步,就破了萧莫方才百思不解的死局,棋逢对手萧莫哪能不开怀,立刻便执起白子不动声色地放在竹笙先前摆下的黑子旁,生生拦住黑子的去路。
清脆的敲击声不紧不慢的响动,棋盘上风云突变,竹笙连着几步都下得有条不紊,也没什么出奇,白子黑子不相上下,萧莫心里隐隐有些得意,便用一枚白子夹了黑子,提掉数子。
竹笙微抿薄唇,怎会没有察觉萧莫的小心思,便轻巧的在他吃了黑子后,用了一个“倒脱靴”,反擒了萧莫的棋子,将把白子的角全部吃光,这可比萧莫先前想的法子还狠!
“妙哉,妙哉!”萧莫不禁拍手叫好,“棋仙大人这棋下得甚妙!萧莫万分佩服。”
他早该想到的,竹笙的书房之内既然有棋盘,她定也是个在棋术上有造诣的人。
“你这个书呆子。”竹笙嗔骂道,“这个棋仙大人又是个甚么新奇称呼,倒是挺顺耳的。”
萧莫解释道:“在我们人间,对有才学的人都喜欢冠个圣啊仙什么的,比如诗仙诗圣诗神,你棋下的好,自然担得起棋仙的称呼了。”
“那你呢,你是什么?”
萧莫很是谦虚的说:“我嘛,顶多也就算个棋痴。”
竹笙叹道:“我这棋盘孤寂了百年,今日也算是得见天日了。”竹笙说着又在棋盘上布起了新的棋局,“我早年前得了一副玲珑棋局,至今未破,既然你也懂棋,不若今日拿出来,替我好好研究一番。”
萧莫自然乐意,于是两人绕着珍珑棋局,又是聊了大半天。萧莫更是将凡间所见的精妙棋局一一展现给竹笙看,竹笙也将书房内几本珍贵棋谱赠与他,聊到最后,萧莫甚至都觉得有些相见恨晚。因此,竹笙在他心中又是晋升了一个档次,萧莫不禁莞尔,这只竹妖倒是少见的与他志趣相投。
眼见着日落西山,萧莫已是饥肠辘辘,听闻竹笙说要给他做饭,竟忍不住抱怨起来。
起因是竹笙为他准备的饱腹之食全是竹笋。早上清蒸笋,中午油闷笋,晚上笋炖汤。用竹笙的话来说,这山上最富足的东西便是竹笋了。而作为修行的妖怪她习辟谷之术不用吃饭,反而觉得萧莫需要一日三餐,真真是浪费时间。
可萧莫觉得竹笋虽是好东西,能消食胀,但来了两日,餐餐都吃竹笋,不消几个时辰便会觉得肚子饿,导致他越吃越饿,越饿越想找吃的,最后,萧莫成功的从竹笙手中夺到了厨房的使用权。
只是素来养尊处优的萧大人,面对厨房里的各色厨具竟也是束手无策,倒宁愿回去继续吃竹笋了。
竹笙架着手臂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这个书呆子若会做菜,母猪都能上树了。果不其然,在萧莫险些烧掉厨房之前,就被竹笙无情地踢了出去。
等竹笙端出色香味美的菜肴,萧莫不禁啧啧称奇道:“纤纤出素手,变花变草变佳肴。”
“我看你这书呆子是得了一天不吟诗就会死的病,这哪里是变出来的,这全是我做的!”
萧莫嗤笑:“你习的是辟谷之术,又不用食人间烟火,怎么会做凡间的菜肴,何况先前你就只会做竹笋给我吃,如今就休要诓逗我了。”
竹笙斜睨他:“我一个千年道行的妖精,喝的水都比你吃的饭多,怎么就不许我会那么一二道拿手的菜。”
萧莫一愣:“你既然会做菜,为什么还让我吃了一天的竹笋!”话未说完,就被竹笙强行塞入了一大块肉,对方很不客气的说:“放着珍馐美馔不食,瞎想什么呢。”
萧莫愤愤地嚼着肉,想这千年妖精是真的将他当成了书呆子,倘若他不反抗,恐怕竹笙会一直喂他吃竹笋。不过话又说回来,竹笙的这盘红烧肉做得当真是肉质滑嫩,一股糖香。
不知不觉间,便又吟诗道:“文火慢焰精五花,酱色悦目香满屋。”
“你这书呆子,吃个肉都这般文邹邹。”说着,将另一道菜推到他面前,“那你倒是说说,这道菜如何?”
“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
竹笙脸上一红:“鱼头就鱼头,扯什么美人啊。”
“美人自然夸的是你……”萧莫的目光定在竹笙身上,脸蹭地一下窜得通红。他先前没仔细注意过竹笙的容貌,只觉得她清婉,但算不上出众,如今天天相对,倒觉得她薄唇秀眉,灵动中带着英气,甚是耐看。
竹笙轻咳一声:“你这么爱咬文嚼字,那你再同我说说,还有什么菜肴是用诗句描绘的。”
一提到诗句萧莫顿时又起了兴致,吟道:“有才何须多开口,万般滋味肚中藏。有缘伴君三杯酒,相逢一笑齿留香。你可知这是那道菜?”
竹笙仿佛被他难住,摇头道:“这是什么菜,我还真没听过。”
“是娇耳啊!”萧莫嗤笑。
“娇耳?”竹笙反问。
“是啊,娇耳,饺饵,难道你没吃过?”
竹笙略略一顿,她曾见过有凡人拿面食当主食,什么馒头、麻什、烧饼,娇耳似乎是一种可以在里头裹菜的作法。她素来不喜欢面食,曾有一次试做面团,因那东西黏糊糊软塌塌的,觉得十分恶心,自那以后就对面食近而远之,没吃过娇耳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萧莫却像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般,甚为开心:“你今日有口福了!虽然我不会做菜,但这娇耳是我家乡的特色,每逢冬至除夕必须吃它,这可是我唯一真的会做的菜,小时候好奇便缠着家里奶娘学的,到如今依稀记得七八分做法。”
竹笙白他一眼:“瞧你这高兴劲,不就是今日没做成饭被我嫌弃了,如今逮着机会要在我面前显摆一番你的手艺,可是我警告你,若是再将我的厨房拆了,我便将你五花大绑,扔到山下给抵不住诱惑的小妖们开开荤。”
萧莫一进厨房便折腾了半个时辰,在竹笙快昏昏欲睡时,终于端了两盘其貌不扬的饺子姗姗而来,花猫般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竹笙好奇地俯身望了眼,由萧大人亲手烹制的娇耳,形似拍扁了的元宝,怎么都和竹笙记忆中的面食有些出入。
“外形不美,手艺不精,好在香味扑鼻,勉强给你个三分。”
萧莫不满道:“你这都没吃呢,怎么就知道我手艺不精!”
竹笙抿唇细笑,低头瞧着那青花蓝底的盘子,一时出了神。萧莫以为她仍在嫌弃自己的厨艺,急忙夹起一只放入自己的嘴里,表现得很美味的样子,咀嚼时还有浓浓的汤汁溢出,是白菜猪肉馅,竹笙皱着鼻子使劲闻了闻。
“你别瞧它样子丑兮兮的,味道还是可以的!”
竹笙条件反射地咽了咽口水,说不诱人是骗人的,尤其是看着萧莫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唾液在舌尖也起了微小的变化。
萧莫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遗留的汤汁,便一脸欣喜的问她:“你不尝尝吗?”说完夹起一只递到她唇边,她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张了嘴整个吞下,顿时口腔被塞得满满的。
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竹笙差点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有家人的,记忆里母亲曾带她在城里住过,偏门小院里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见犹怜。竹笙鲜少出门,她不说话,喜欢待在屋子里自己同自己下棋,母亲常骂她没出息,她那时觉得奇怪,妖怪学做凡人便叫有出息了?
母亲喜欢做吃的,便也手把手教她做凡人爱吃的菜,她不懂,傻傻的问母亲,我们是妖怪,为什么要像凡人一样吃饭,为什么要做菜讨好凡人。
后来她想,若这个世上有一处地方可以让妖怪像人一样过着简单的日子就好了,那里必定四季如春,跨越三界,超脱生死,就像路清欢妖为亡魂所建的无穷山一般,美如幻境,宁静安详。
母亲说这样的地方就应该配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就叫它浮梦川吧。
只是修炼了千把年也修不出一个仙缘,有道行的人心里都清楚,这日子再过下去也是会到头的。而她的母亲走了最惨烈的一种,天雷轰顶。五道惊雷劈下,暗空闪如白昼,脚下原本浓密的草丛成了一片片焦土。素来温和的母亲临走时嘴角仍然噙着平淡的笑容,她想起母亲曾有个愿望,若有下辈子,她不想再当什么妖精,她只想做一个凡人,过着简单而宁静的生活。
而和母亲在凡尘唯一的记忆,也只剩下那枚青花蓝底的盘子,今日不知怎么被萧莫寻到,并放置了这些其貌不扬的娇耳。虽口味平淡,却无意间搅扰了她的记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