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本来就不是喜欢听戏的人,那日却被好友怂恿一同去梨园赏玩,偏巧戏演到一半,天降大雨,就好像台上女子轻轻吟唱的:“忽来风雨天,回首顾相盼。”
人群被雨点砸得东躲西窜,混乱中,斜里冲过来一个人,撞进赵公子怀里,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偏到了一旁。他伸手要推开,却听到耳旁一个柔糯的声音叹息,原来也是个来看戏的小公子,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瘦瘦小小的,模样倒是俊俏。因为人群的冲撞,他头上镶着宝珠的小金冠都被撞偏了,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中了魔障般赵公子下意识地伸手替他挪了挪正。那小公子猛地抬起头来,眉梢双睫沾了雨水,亮晶晶的眸子羞怯的看着他,脸上晚霞般的红。
对方的头发湿漉漉地蹭在赵公子身上,弄得他胸口一片湿凉,而雨水趁机顺着脖子淌进了背心,两人的呼吸搅成一团,喷在他冰凉的脖颈上,很热很烫,连着他心里头也七上八下的跳动。
直到小公子将他推开,提着有些宽大的卦袍往门口跑去,赵公子才回神去寻,一时间,整个天地都只剩下那个瘦小的身影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满园春色被深深压垮,只是惊鸿一瞥便暗许芳心,从此之后脑海中只有那一双浸了雨水的美眸。
才相遇便相思,他原以为自己是个断袖,后经多方打探,才知道她竟是位偷跑出来听戏的大家闺秀,只是她,早已许配给了秦庄主,月后便要出阁。几番打击下,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因为知道秦夫人爱听戏,便日夜跟随梨园师傅学戏唱戏,想着有天她来,可以看到他在台上一展身手,哪怕只唱一段,哪怕只是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深深爱慕着她……
终于有一日,求了梨园老板将请帖送到秦夫人手上。待开戏那日,台上音曲缱绻,台下掌声一浪接着一浪,他躲在幕后偷偷瞧着笑靥如花的小公子,心里不断想着等会儿上场如何走步子,如何放声高唱,她又将是怎样的感动,抑或与他私奔……一下子眼前黑洞洞的,竟一头倒栽在了地上。那日精心策划了数日的戏最后以闹剧收场,直到秦夫人出嫁,也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位痴情的赵公子。
情场失意的赵公子却因此一蹶不振,每每想到心爱之人已成了旁人发妻,便胸口一阵钝痛,茶饭不思,相思成疾最后饿死在了榻上。
世上最悲哀的事便是你爱她,她爱着别人,而从始至终这位赵公子是自己把自己给虐死了,并且在这则故事里他一直就是个出来打酱油的角色,甚至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个痴情郎。而这惊天动地的痴情最终引来了路清欢,他看中的是赵公子俊美的皮囊,赵公子要的却是继续逗留在人世间的机会,于是路清欢许了他三个月,这本来就是一桩很合理的买卖。
说完赵公子又幽幽叹了一口气,捂着心口作疼痛状。
“就为了这个,你把自己给饿死了?”苏璃有些不解。
赵公子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定论,愤愤地说:“这是痴心一片。”
苏璃却笑出了声,她虽然百岁,始终保持着年少的模样,但毕竟没经历过情事,对赵公子的这种痴心,无法理解。
赵公子挪动着身子,勉强挺直腰,用他白森森的手愤愤地指着苏璃,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努力吐出一口潺潺热血喷在她脸上。
“不管你逗留在世上是想多看秦夫人几眼也好,还是噬魂想夺了她的命,让她与你一起下地狱,你如今已造下了罪孽、即便是路清欢也保不了你。”说完,手下也紧紧拽住金丝线,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在脖间蔓延,赵公子身子随之剧烈的颤动起来。
“仙姑,仙姑饶命啊!”到此刻方觉醒求饶,俯在地上不住磕头。
“我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苏璃慢条斯理的说道。
赵公子一面哭,一面将尖利的指甲攥进掌心,试图抵住脖子上那刺骨的钻痛,他恍然大悟道:“你一早就看出我是红莲烙印过的亡魂,所以故意同她讲什么鬼故事,你知道我肯定会现身,从一开始你就打好了算盘。”
她依旧漫不经心的扶着金丝线。“你倒是不蠢。”
“可是,那又怎样呢?”苏璃忽然轻弹金丝线,赵公子牙关紧闭,身体开却始剧烈颤抖,剧痛已让他无法将话说全。
“等等!我,我还知道另外一个秘密!”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手间又将金线拉紧一寸,时刻警告着他。
“你随时都可以弄死我,难道还怕我使诈。”赵公子冷冷的说,脊梁紧贴着地面,不再做声。
“哈,你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便说说看是什么样的秘密,让你觉得自己还能与我谈判。”
呻吟声自牙缝间泄露而出,他紧闭双目,不断吸气:“你可知道,与你同行的洛骁,他……是谁?”
苏璃冷笑:“他不就是个传的有点神的大夫吗,还能是谁?”
赵公子咬了咬牙:“你可真是,白长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如此宝贝放在你面前,竟然不识。”
听到宝贝二字,苏璃双眼放光,不自觉地几步走到他身旁,用轻柔的口吻诱惑道:“宝贝,什么宝贝?”
赵公子偷偷睁开一只眼,诡计得逞的说:“这金线勒得太紧,我不能呼吸了。”
苏璃叹一口气,将绑住他的金线全数收回,被金线勒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道艳红的勒痕,“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他朝苏璃勾勾手指,苏璃便俯身在他耳畔。
“洛骁他,可不是个凡人。”赵公子话锋一转,面容上带了几分神秘,“不骗你,我都看见了!”
苏璃不作声,冷冷看他。
赵公子怕她不相信,一双手攀过她的肩头,将她又拉近了几分:“你心里应该清楚九幽鬼帝的身位地位,而他,居然同洛骁相识,不仅相识,还是旧相识!”
她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手心沁出的冷汗也将自己吓了一跳,但又不得不听赵公子继续往下讲。
洛骁是赵公子病故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一直陪伴在他床侧的大夫,所以路清欢出现的那天,洛骁也遇到了他。
子夜时分,赵家老宅的所有灯火在同一时间熄灭,整座宅子一片漆黑,静如鬼冢。可很快,那些熄灭的灯笼在顷刻间点燃!像沸腾的火焰一样在整座老宅里蔓延。
哭喊声在灯火乍现的那一刻响起,赵公子感觉浑身被一阵冷风掠过,他不禁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这很奇怪,分明才过孟夏,他却感觉屋子里冷得如同数九寒天。
最奇怪的是,屋子里的人并未发觉这一异象,仿佛只有他一人可以感受到这刺骨的寒冷。他疑惑地朝挤满了人的床榻望去,有他的父母,亲眷,真是奇怪,他们伏在床头痛哭。
“阿爹,阿娘……”他伸手去推二老,手却直接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一惊,回头看到床上躺着一具冰冷僵硬的身体,那是他的脸,他的身体,原来,他已经死了!
他还那么年轻,却把自己虐死了,赵公子正难过着,却感觉到房间内正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他一转头,与洛骁四目相对,他好似能看到自己,听说他是神医,却没人提过他有一双阴阳眼,可探得鬼神。
倘若他能看到自己,那他定能听到自己讲话,他死得太突然,好多话未同父母交代,正欲开口,只听到外头一声轻哨,身体仿佛着了魔般,风一般地迅速朝屋外奔去。
然后,他看到那个端坐在屋顶上的男子。
白色的发、白色的衣裳,白净却又傲慢的脸,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人内心发憷。
只看到屋檐上的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笑意的看着他,那笑容相当自信,仿佛一切尽在他股掌间,又带着那么点毫无修饰的猖狂。
什么样的人会出现在新死的鬼魂面前,不是阴差就是妖怪啦。可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瞧见那人额上灼灼红莲。
是他!
赵公子下意识地跪了下来,完全没注意到屋顶上的人早已现身到了自己面前。
他的身形很魁梧,披在身上的白袍如月光般挥洒在地上,却不让人觉得粗犷,反而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公子的时候,神情和姿态无形中透着一股压迫感。
赵公子又往地上猛磕了几个响头,直到对方的指尖一下子顿在赵公子的眉梢上,迸射出的数屡强光刺得赵公子紧闭双眼。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被路清欢带到了暗处。他死时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可如今,竟肤白肉实,宛若起死回生般。那么此刻,他的眉角应也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
他心中激动,一抬头,竟看到路清欢朝着廊下走去,而路清欢的面前则是双眉微拧的洛骁。
赵公子想起自己方才冲出房间时,一时激动,直接掠过洛骁的身体,定是这动静引起了他的怀疑,所以他一路尾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