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的春天,清晨仍带着微凉。萧石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打开窗户,阳光满室。
挥之不去的噩梦与记忆的界限早已变得模糊,不堪回首的过往令萧石心情沉重。
好在一切皆以过去,他已经回到了顺天,回到了家中。明媚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脸上,暖和的感觉如同母亲的爱抚,让人安定。
可母亲却已不在了。
萧石随意披起一件外衣,缓步走到院子里。地上的石板被雨水冲刷一白,屋前的窗户上残留着陈年的纸屑,几缕细细的黄沙从檐角探出了头。
八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可八年之后,诺大一间宅子里,仅只剩下他一人。
萧石心中叹了口气,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柴房,将里面那把堪堪没被灰尘压垮的扫帚捡了出来。家中虽只有他一个,生活却还是要继续,他只好自己打扫。
不多时,门却响了,“笃笃”的声音沧桑。
只有老宅的门环才会发出年代的叹息,而老宅常常属于一个世家。
萧家最后的子嗣放下了手中的扫帚,胡乱擦拭了下面上的灰尘。一边掸着双手,一边朝门走去。
“萧公子在家么?有故人来访。”门外的人扬声叫到。在静谧的晨中,声音清扬。
萧石把门开了道缝,脑袋向后扬起,去看外边的人。只见一个高大的笑脸汉子立在门外,见了他,正露出激动的神色。
萧石觉得眼前的面孔依稀见过,只是服饰神采俱已大变。那人见他愣神,哈哈一笑,道:“怎么,不认识故人了?”说着伸手把门一推,一只脚立马跨了进来。
萧石连忙把他让进院里,反手把门带上。那人的容貌与老宅风物一合,立时勾起了他的记忆。萧石也笑了:“林青峦!真没想到,你也长这么高了!”
林青峦笑道:“怎么,这很稀奇吗?你消失了八年,什么事不能发生呢?你去了哪里?怎么走的这么突然?家父与孟叔叔多方打听,竟然一点下落都没有!”这些年来,林青峦心中郁压了太多的问题,此刻一见萧石,方才宣泄出来。
萧石低声道:“这是家门不幸,先考先妣均于八年前弃世,我因缘际会,报了大仇,这才回来。”
“什么?”林青峦惊道,“萧伯伯、萧伯母都已......”
他略一定神,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石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倒是你,怎么我昨天才到顺天,你今天就得到了消息?”
林青峦见他不愿提及,也不勉强,顺着他的话答道:“我蒙荫当上了锦衣卫,在北镇抚司当差,消息自然比旁人要宁通的多。”
萧石“哦”了一声,道:“原来现在是官大人,失敬失敬,还请恕了小民僭礼之罪。”
林青峦哈哈大笑:“萧石啊萧石,你何时学会说起笑话的?小的时候愣头愣脑,没想到现在倒油嘴滑舌起来!”
萧石笑道:“你又何尝不是呢?谁能想到当年天天被人欺负的小矮子,现在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呐。”
林青峦摆了摆手,道:“我不行。在北镇抚司管什么缉盗治安。天天在外面蹲守,日子苦得很!”
说话间,两人走入堂内。萧石引他坐下,自己在旁陪坐,道:“可惜此间无茶,不能孝敬这位......”
林青峦笑骂:“又来说笑了!”
他顿了一顿,说道:“我是百户。萧伯伯跟爹爹同职,你若有意,我倒也可以帮你谋个百户。”
萧石道:“怎么,你要拉我做官?”
林青峦道:“这又算是个什么官了?风光是风光,但受苦受累,好处倒都让上头得了。怎么,你不愿意?”
萧石笑道:“你自己把它说得这么不堪,我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罪受?”
林青峦一笑,道:“我当初当这锦衣卫,全是为了调查你们的去向。”
萧石惊道:“哦?”
林青峦道:“你们虽然失踪,但家中奴婢俱在。他们散在京城,在别人手下开始谋生。起初我父找到他们时,他们只说是萧伯伯遣散了他们,每个人各给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另谋出路。父亲因此认为,萧家是避世隐居而去。”
他整理了一会头绪,又道:“但我却对此颇有怀疑。于是家父告老之后,我立即着手此事,花了不下一年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疑点。”
萧石道:“什么疑点?”
林青峦笑道:“说来也巧,那天我去找你家里原来那个马夫的时候,他正在澡堂子里洗澡。我当时查这件事查了一年,心情自然不耐,便横身闯了进去。那马夫却和你家里的伙头在一起。我进去一看,这才看出不对来。”
萧石点了点头。他家的伙头与马夫十分要好,这他是知道的。他问:“怎么不对了?”
林青峦道:“你不妨猜一猜,这疑点是出在哪里?”
萧石道:“这我如何猜得出?”
林青峦道:“不错,要我我也猜不出。谁又能想到,这两个不同职业的人身上会有一个同样的疤痕呢?”
萧石心头一震,面上却不作色,惊道:“疤痕?”
林青峦面色微沉,显是回忆起了当时情景,点头道:“不错,是刀伤。伤口在后心处,劲力极大,但入肉一寸便收。如此大力刺击,收放自如,非名家高手所不能为。你可习过武,可懂得这个道理?”
萧石沉声道:“不学武功,何以报仇?”
林青峦点了点头:“好,你想,两个完全不和武林中人搭边的人,身上却带有这样的刀伤。这是不是很奇怪?”
萧石没有吭声。
林青峦续道:“我当时只是心疑,没有惊动他们。但他们显然意识到了,所以那天晚上,我遭到了刺杀。”
萧石惊道:“什么?”
林青峦冷笑:“但是,他们低估了我的武功。”
萧石道:“你擒住了他们?”
林青峦道:“不错,这就是自投罗网。”
“我立刻开始搜捕其他在你家当过差的人,立刻发现他们绝大多数身上都有这样的痕迹。只有一个人身上没有。而为了抓住那个人,我们赔上了三个兄弟的性命。”
萧石道:“他的武功比别人要高,所以身上没有那一个伤痕。”
“不错,他没有被刺中。但是他也留下了同样的伤痕。”
“哦?”
林青峦冷声道:“三个锦衣卫,都是被刀从后心刺入,搅碎心脏而死!”
萧石心中一凛,后心处仿佛也传来了尖锐的疼痛。这种痛苦是他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的,后来以各种各样极端恐怖的形式又在他的梦中上演。
林青峦不知道萧石的感觉,续道:“我当时断定,这些在你家当差的人,绝不是普通的小市民。他们都是经过了特殊训练,十分专业的杀手。而且,训练他们的,都是同一个人!”
萧石默然。
林青峦叹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但是这个事实,我还是希望你知道。”
萧石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一口气,道:“唉......我已经找到了背后那个人,也已经杀了他。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林青峦斩钉截铁地道:“没那么简单。”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窗外阳光正好,可是在院子里的阴影处,黑暗依旧存在。
他凝视着那一角黑暗,仿佛从中看到了深邃的东西。他说:“你可听说过,黑水玄趾?”
萧石脸上变色,随即收敛。他抬头,林青峦正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他情感的波动。
“怎么?”
林青峦缓缓道:“这是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组织。我看不清它的全貌,也无法得知它的渊源。”
林青峦抬起头,道:“上面的人似乎知道,但都讳莫如深。它的触角,可能涉及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高度。”
萧石沉默。
林青峦霍得转过身来,看着萧石,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萧石看了他一眼,触上了他兴奋的目光。他一时感觉有些诧异,苦笑道:“找我?”
林青峦点了点头:“没错,因为那些刺客,全都是黑水玄趾派来的。”
萧石默然。
林青峦盯着他,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他们,为什么,要灭萧家?”
萧石抬头,迎上林青峦的目光。那狂热、兴奋的目光,萧石以前也见到过,那是一匹发现猎物的狼。
然后,他笑了。
他说:“你认为我知道?”
林青峦默认了。
“可惜,我的仇人临死之前,都不愿告诉我为什么。”
“那么,你想不想知道?”
“我......”
萧石欲言又止,许久,方才答道:“好吧,我想知道。”
“我去联系,你很快就会成为锦衣卫的,萧百户。”林青峦回头,冲他一笑。萧石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喂,”萧石叫到。
林青峦已走到了门口,回头道:“怎么?”
萧石淡淡地道:“劳您费心了。”
林青峦“哈”了一声,“你不必挤兑我,我起初是为了萧家。但现在......”
他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只要我们能搞定黑水玄趾,从此平步青云,高官厚禄,都是手到擒来啦。”
“从此我们两个一同统领锦衣卫,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让天下人皆知,岂不快哉!”他热情的说。
萧石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没有搭腔。
林青峦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楞了一下,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道过了别,匆匆走了。
萧石看着他的背影,锦衣消失在门边,仿佛从未来过。
孤独于是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萧石觉得自己的朋友果然也与自己的父母一样,在八年前的那一个下午离开自己远去了。
“他为什么选中我?”萧石心中思考。
这是想不出答案的。萧石默然一叹,走出堂来,重新拾起了扫帚,开始打扫自己的庭院、自己的“家”。
春日的阳光明媚,一阵东风吹过,萧石在其中听到了秋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