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山洞中，只有一团篝火，在黑暗中摇曳。
谢空玄一言不发，静静地拾起一块木柴，投入到篝火之中。
木柴不时劈啪作响，迸裂出的火星漂浮到空中，转眼便化为青烟，消失在黑暗里。火光忽明忽暗，谢空玄沉静的脸也跟着变化万千。明与暗勾勒出带有棱角的面庞，这面庞对萧石来说既亲密、又遥远......
黑暗包围着火光、寂静包围着黑暗。
谢空玄却忽然开口了：“你是我最优秀的传人。”
他的声音在诺大的山洞中回荡，听起来幽远、悠长。
“人们常说，兴趣，是人最好的老师。我却觉得，这个最好的老师，是仇恨。”
他注视着火焰，火焰舞动，扣着自然的拍子。他的目光也幽远。
“你不仅学我教你的东西，还学我内在的精神。你研究我的表情、我的动作、我看待一门武学的态度......只因为你知道，你若要报仇，就要变强；而变强的途径，在我身上。”
他不可捉摸地一笑：“所以你要杀我，就必须成为我。你恨一个人，就会慢慢变成那个人......”
他笑道：“你成功了。我也代你高兴。你战胜了我，其实是我战胜了自己。没有什么，比突破更能让一个武者高兴。
“当年你父亲还是我的朋友时，我们曾经立誓，在一方先死之后，另一方要照顾他的后人。”谢空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我完成了一半。”
“前途难测，后面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声音远去，篝火熄灭，黑暗凝固成水，充斥在山洞中，萧石的意识从记忆的幽深处浮起......
水面。
萧石缓缓睁开双眼。
他正躺着、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下是雪白的床单，身上是雪白的被子，肩头、腰侧缠着雪白的纱布，窗外射来雪白的阳光。
刚才还在黑暗血腥的长街，只不过再次睁开双眼，便到了阳光明媚的天堂。
脑海中，记忆的潮水尚未完全退去，海滩上，谢空玄的脸依然栩栩如生。萧石心想：“我死了吗？”
他当然还活着，肩头腰侧完全不能用力，胸口隐隐作痛，死人可没有这么多的麻烦。
他尝试着转了转头，想看清房间里的布置，移动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一个声音立即在耳边响起：“呀，萧公子醒了！可别乱动！快快快，派人去知会少爷。”
萧石觅声望去，只见一个青年女子站在床边，正瞧着自己。
他见这姑娘面生得紧，以前从未见过，心中大奇，便要坐起。那姑娘连忙过来，扶他躺好，口中说道：“萧公子可别乱动，你流了好多血，昏迷了三天，现在可算是醒了。少爷一天来看你七八次，急得跟什么似的。哼，他心里着急，一通气可全撒在我们这些下人身上啦......”
她忽然一惊，伸手掩住了嘴唇，笑道：“哎呦，我又多话啦，打扰了萧公子休息！”
萧石轻声道：“无妨......你家少爷贵姓？”
女子嫣然一笑，道：“少爷么，当然姓林啦。”
萧石道：“可是林青峦林百户？”
女子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好奇地往萧石身上打量。萧石被她瞧着，不大自在，尴尬地一笑，道：“怎么？”
女子惊道：“啊哟，萧公子，奴婢无礼。”她口中说自己无礼，其实神色自若，丝毫没有犯错的样子。
萧石笑道：“你好奇我是谁？”
女子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叫萧石，是少爷的好朋友。”
萧石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女子道：“我在想一件事。”
萧石觉得这女子开朗活泼，心情也颇为畅快，好奇道：“什么事？”
女子脸一红，道：“我说了，公子可不能笑我。”
萧石道：“也不一定就可笑了，你但说无妨。”
女子道：“我给公子......擦洗身子，看见公子身上有好多伤疤。我看公子一张脸白白净净......却不知、却不知......”
萧石笑道：“却不知怎样？”
女子牙齿咬着嘴唇，憋着说不出话来，忽然跺了跺脚，道：“你看，公子你果然笑话我......”
萧石道：“我何时笑话你了？”
女子道：“你心里定然偷偷再笑！”
她又说：“我知道自己笨，少爷也总骂我不懂事、不会说话，但是、但是这我又有什么法子，我不过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
萧石道：“不，你错了！”
女子听了，呆在原地，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惶恐。
萧石忽然变得很严肃：“你不笨，你非但不笨，而且还很聪明。你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会说话。”
女子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萧石补充道：“你说的都是真话，这很好。心中怎么想，就要怎么说。我们大多数人，都在用谎言欺骗别人、欺骗自己，越陷越深，一辈子只能说自己违心的话、做自己违心的事，永远戴着面具，永远都在跳舞，不为自己，纯属娱众。”
萧石笑道：“你可能不懂，但何必懂那么多呢？你比起你少爷、比起我，不是要快乐得多么？”
女子不说话了，低着头，嘟着嘴站着，用手指去搅自己的衣带。
萧石忽然想起一事，道：“咦，你们带我来这里时，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
女子道：“女孩？没有啊？什么女孩？”
萧石“哦”了一声，没有言语，心道：“看来她自己溜了，这丫头，看着这么高了，却任性的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他只不过说了一会子话，却已经有些倦了。大量失血的后遗症果然存在。那女子甚是明细，连忙道：“公子累了？再睡一会吧，我就在旁边守着，你安心。”
萧石迷迷糊糊，含糊道：“有劳姑娘......”
女子道：“咱们做下人的，说什么谦话，尽管吩咐就是了！”
她见萧石合了眼，轻轻地出去。林青峦正过来，见她出来，问道：“怎么样了？”
女子道：“少爷放心，他已好了，只不过倦得紧，此刻又睡着了。”
林青峦点了点头：“好，你在这儿守着，他醒了叫我。”
女子应了。林青峦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嘱咐她道：“我朋友不多，你对他尽点心。他有什么要求，你都办周全了，日后我自然赏你。”
女子点头道：“少爷放心吧，我理会得。”
竹影移动，日渐西斜，黄昏无限，夜幕降临。转眼月上中天，却有阴云布过，铺满天空。蓦地里一道电光闪过，确实开春以来第一声春雷轰然炸响。
雷声过后，春雨瓢泼而下，满城满地都是淋淋沥沥的雨声，滋润万物。
萧石悠悠醒来，鼻腔中传来湿润的气息，耳听屋外雨声潺潺，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一时只觉得安逸至极。忽听女子隔着门轻声叫道：“公子，你醒了么？”
萧石道：“我很好！这场春雨真叫人痛快，我自个儿听听雨。”
女子吃吃笑道：“公子好雅兴！只是这雷声......”
萧石道：“雷也好，雷也好！”
女子在那边不言语了。
萧石忽道：“姑娘。”
女子应道：“嗯？”
“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玉就是了。”
“你姓什么？”
“你问这么清楚干嘛？我睡了，别跟我说话！”
萧石轻轻一笑，躺在床上，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屋子里真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石睁大了眼，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电光一闪，光明才能刺破黑暗，到达这屋子里来。
萧石就这么静静的躺着，他此刻已经没有了睡意，只是等着闪电划过，聊以自遣。
突然，一道电光自萧石头顶的天空刺出，如同一柄长剑划过了大半个天空，电光飞驰间，整个天空仿佛燃烧了起来，剧烈的强光长时间地闪耀在黑夜上空，光芒如剑，照进萧石的屋子、照到萧石的床头——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漆黑的人，沉默地站在自己床前，那一双冷漠的漆黑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好像是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他一惊，这就要坐起。
光芒逝去，萧石已经看不到他。他只感觉一双冰冷的手按在自己没有受伤的肩头，阻止自己坐起，说道：“我是首领，你躺着跟我说话。”
他的语气平缓，却自有一番威严，他不过平平淡淡地说话，却已经几乎是命令。
萧石只得听从。
他也不由得感觉到一丝惊惧：黑水玄趾的首领，即使是五大天志，平日也是见他不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升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突然来见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什么图谋？
黑暗中只有首领的声音，首领说道：“你是萧石？萧边木的儿子？”
萧石轻声道：“是。”
首领道：“谢空玄是你的领路人？”
萧石道：“是。”
首领道：“他死了，你杀了他？”
萧石不说话。
首领道：“我还没有证据，不过你杀了田振，却是证据确凿。”
萧石道：“你要怎样？”
首领道：“你杀得很好，田振心怀不轨，我早就想除掉他。”
他一顿，又道：“你也不是忠心为黑水玄趾效力的，是不是？”
萧石不说话了。他本想大大方方地承认，但在首领面前，终是不敢。
首领道：“如果是你杀了谢空玄，那么你的实力，就足以担任天志。黑水玄趾用人之际，一切以实力为尊。你若是为黑水玄趾效忠，门内没人会来要你性命，我还会升你的等级。但你要是敢背叛......”
首领止住话头，道：“我的意思到了。你马上就会成为一名锦衣卫，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萧石眼前一亮，耳边首领的话尚在回响，首领的人却已经消失了。
萧石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逃不掉、逃不掉......”萧石心中苦涩，“黑水玄趾......受累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