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来万古愁
一、
张岩玉挑着柴往回走,他翻过一道道大山,终于望见了山坳里自己那几间茅屋。现在他又累又饿,恨不能马上奔回去,做熟饭吃饱了倒在炕上睡上一大觉。可是他不能,自己一个孤儿,整天从早忙到晚,刚能维持生计,何言舒舒服服的睡大觉?奇怪,怎么我顶上烟筒里冒着烟儿呢?“得快回去看看!”岩玉三步并作两步,急朝家里奔去。
他把柴放在木栅围成的小院里,开门进屋,一瞧,什么异常也没有。再往灶膛里看,嗯?谁烧火来着?“荒山野谷的,就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大半天的时间,有谁来着?”掀开锅盖一瞧,唷!谁做的饭?还冒着热气呢!用手摸摸那菜饼子、小米饭,还烫手呢;他又用手指蘸了一点碗里的热菜汤,放在嘴里用舌头舔了舔,嗯,真鲜!这是谁给做的?岩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屋里,发现只除粮食因做饭被动过以外,别的什么也没丢。这真奇怪了!……谁呢?他又到院里、房前屋后,四处找了找,喊了喊,没人。
“不管他!”岩玉已经饿坏了,端出热饭菜,虎咽狼吞的就吃起来。吃饱了,还是纳闷儿。“不管他的!”岩玉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倒在炕上休息了片刻,起来喝了瓢凉水,扛起家仕子来又走了。
披星戴月回来,岩玉吃尽了锅里的剩饭菜,刚好饱。他躺在炕上,奇怪了一夜。
梦中惊醒,天微明,尚有几颗残星。岩玉赶紧起来做饭,收拾好,又去砍柴了。
忙了大半天,翻山越岭赶回来,岩玉老远又望见自己屋顶烟囱里冒着烟儿。他三步做一步的奔回家中,闯开屋门,什么异常都没有。掀锅一看,又有人给做上饭了!“这是谁来着呢?!神仙?……”岩玉又屋里屋外四处找了找,大声又嚷了嚷:空空的山谷,半个人影儿也没找着。不管他的!岩玉又饱吃了一顿,干活去了。
回来吃完剩饭又奇怪了一夜。
第三天岩玉回来,还是知不道谁又给他做了一锅饭菜。他这回可吃着不那么安稳了,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我明天非得查出给我做饭的人来不可!
二、
一夜过去,岩玉天大亮才起来,做饭吃了,挑上一大担柴下山去卖。卖了柴,买了依葫芦酒、四两花生米——这是他过年才吃上一回的“好东西”,这次破了例。
他回到山里,偷偷藏到了和自己茅屋正相对的大山腰里的一块岩石背后。这样,只要他向外一伸脑袋,用眼向下一望,自己房屋的一切情况,就可以尽收眼底了。
干起活来觉着时间短,可是一呆起来,那可就相反了,真好像度日如年。太阳好不容易到了中天,下面还没有动静,岩玉坐在石头背后,一点也晒不着,倒挺阴凉,但他早等得烦躁不安了。酒已是喝了半葫芦,怕喝醉了,剩下的半葫芦不敢喝了,她伸出头向下盯着,眼眨一下都不敢。下面的整个房屋院落尽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什么现象也没有发生。
岩玉刚好第十三次干咽唾沫,突然!他发现有一团白色云雾,不知从哪里来的,慢慢向他的小院飘落下去。云雾落在地上,渐渐变形成立着的人形了,白光一爆,化作了一位漂亮的大姑娘。见她外面披件银白色的大斗篷,内穿一身绿衣裳,乌亮的长发,袅袅娜娜的身躯,把周围查看了一回,径向屋里走去。她顺手解下身上的斗篷,把它挂在了屋门旁屋檐下的墙上,推开门,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神仙!妖精?……是什么呢?是她给我做的饭!……下去看看!”岩玉想着,偷偷摸下山,来到了院中。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窗户根下,悄悄往里一看,真是一位漂亮的大姑娘!她正边哼着《歌声与微笑》,边做饭呢。“好哇,我得问问你到底是个什么!”想着,岩玉就要闯进屋去,他一下子瞧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件银光闪亮的白狐裘。“嗯,这准是一件宝贝,我给你先藏了吧。”岩玉轻轻取下斗篷,感觉有一种异香由上面散发出来,即卷成了个筒,闪身到了屋后,瞪着柴禾垛爬在屋顶上,把狐裘插进了烟筒里面。
三、
“吱!”门被岩玉一下子推开了,那个正欢喜忙碌的美人吓了一跳。她粉嫩圆润的一张脸上,一对水晶般的大眼睛,光闪闪直盯着岩玉。岩玉一颗心噗噗直跳,说:
“你是神仙还是妖精?!怎么来我这儿!”
大姑娘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小伙子一番,听了他的话,又惊又喜,忽而“噗哧!”她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呵呵呵,……”
“你笑什么?……快说!你想害我吗?”岩玉板起脸,瞪圆眼珠,一手捏紧了拳头,一手抵住了门。
姑娘笑得更开心了,岩玉感觉肚里的心都快要给她的笑声震出来了,她开始说话了,
“害你?我要是来害你,能给你做饭吗?我……我是来帮助你的。”那声音也是银铃般的。
“帮助我?哼!偷偷摸摸的。你是人是鬼?怎么是云彩变的?!”岩玉在自己脸前向姑娘晃悠着拳头。
“呵呵呵……!”大姑娘又是一阵朗笑,岩玉身子都快站不住了,她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我……我……你以前救过我,我是来报答你的。”
“救过你?我以前从来就没见过你这怪……你快说!”
“我……”大姑娘确实难以启口,“我,我是……哦!你两年以前,从一个老猎人手里买过一只小白狐狸吧,你想想?”
“恩——,是买过,当初……我看那只狐狸挺可怜,长得又挺好看,我就买回来把它放了……”
“对!那就对了,我就是来报答你救命之恩的。那只狐狸,就是……我。”
“什么?!”岩玉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两股战战,“你,你是狐狸?!”声音发颤。
“嗯!”大姑娘点点头,有些愁楚,双眸欲溢,看岩玉这样惊惧,又低下头去,“我是狐狸,不过……我不害人,我从来没害过人。我有名字,我叫:白云”
岩玉吃了这一大惊吓,愣了一会儿,听着她的话,渐渐平静了下来,说:“你真的是好——?”
“是好的,我是要报答你的,你救了我。……饭也要熟了,我下次来吧。”白云姑娘说完话就往外走,岩玉慢慢退出屋门,让开路。姑娘出了门,不见了狐裘,着急了,问岩玉:
“我的斗篷呢?!”
岩玉现在心才不跳了,忙说:“啊!我收了去了。”
“快换给我,没有它,我走不了!”白云一双明眸,焦急的盯着岩玉。
岩玉有点不知所措,支吾了半天,也没有给她去拿。最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可以留下吗?”说完,他赶忙低下头去,脸已是红了。
“你真的愿意我留下?”白云无声的笑了,嘴角弯弯翘起,露出了一口皓齿,唇边挤出了两个小酒窝,两眸又放出了美丽的光彩。
“嗯!真……真的愿意你留下。”岩玉抬起头,也看着岩玉无声息的笑了。
姑娘欢喜的了不得,又问:“你不怕我了?你不嫌我……?”
“不!”岩玉赶紧抢前一步,由衷的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吧。”
岩玉伸出手来,想拉白云的手,又不敢,白云也伸出了她那纤长的素手,两人四只手,紧紧拉在了一起。
……
四、
狐仙白云留了下来,她成了岩玉的妻子,三年过后,白云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天,白云忽而愁云满面起来,整天抱着孩子,眼中噙泪。丈夫看到,问:
“你这是怎么了?病了?”
“没有。”白云抬起一双泪眼,看看丈夫,低头又瞅了瞅怀里白白胖胖的儿子,不得不开口,说:“我要走了。”
“走?你到哪儿去?”岩玉很是一惊。
“我终不是凡人,我再不回去,恐怕你和儿子要有灾祸。我现在就要走了,儿子就靠你独自养活了,你把狐裘给我吧!”
“你不走不成吗?”岩玉声音很凄凉,眼眶也湿润了。
“不行呀,你和儿子会有灾祸的!我和你过了整三年了,我哪能忍心离你远去,可是我,不得不……”白云泪流不止,泣不成声了。
“好吧,我给你斗篷。”岩玉取来了斗篷。三年的时间,白狐裘早烟熏的乌黑,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这,还能用吗?”岩玉潸然泪下。
白云悲痛欲绝,没有回答,孩子也在她怀里哭起来。那件乌黑的东西,到了她手里,不知怎的,又回复成原先那件银白光亮的狐裘了。
“如果我走后,孩子实在想娘,不得已时,你可以带他来找我。你一直向西走,一直走,最终会找到我的。”
白云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抚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递给了丈夫。
岩玉接过儿子,孩子哭得更厉害了。白云倚在丈夫胸脯上,脸贴着儿子的小身躯,一家人呜呜哭个不住声。三个人的泪雨中,白云披上了白狐裘,恋恋不舍的看了丈夫儿子最后一眼,终于背转身躯,一道银光,残阳里,又化作了一片白云,冉冉升空,向西飘走了。
天幕降下来,地面上,只留下了一位丈夫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他们哽哽咽咽的哭声。
五、
过了半年,孩子因想娘,整天哭个不住,就是好几天;岩玉更想妻子白云,也是整天吃不下饭。岩玉想,“这样可不行,自己和孩子还不都得想死呀!”就决定去寻妻。他带上干粮,背起孩子,往西上路了。
爬过了无数道从没有人上去过的大山岭,走的连鸟道都没有了,父子俩可受老了罪了。也不知过了几天,岩玉到了一个满是桃树的山谷里。
山谷里的桃树枝繁叶绿,又高又大,棵棵树上都结着碗口大的红嘴儿桃子,看上去珠光宝气。谷里的空气真是清新芳香,岩玉四下里一望,发现在最老的一棵桃树下,有一块大青石,上面端坐着一位白须老人,他穿着件宽大的青布袍子,手倚竹杖,闭着双眼。
岩玉寻妻好似大海捞针,他单知道按妻的吩咐,“向西走”,向西走,一路上何曾看见一个人!现在,在这个奇异的山谷里,却有这么一位老者坐着,一定不是凡人了。岩玉赶忙走上前去问话。
六、
他到老人面前,刚要张口,老头也恰好睁开了眼睛,两束电光随即从他的瞳孔射出,看见了岩玉和孩子。老人先说话了:
“你们是哪来的?要干什么?”声如洪钟。
“啊!老人家,我叫张岩玉,是从东边儿来的,也不知走了几天了,我来寻找我妻。”岩玉回答。
“嗯,我知道了。”老人点了一下头站起来—他身材魁伟高大—顺手从树上摘了一个大桃子,“你远路而来,吃了桃子,我领你去找你妻。”
岩玉很是惊喜,肯定老人确实是位异人,赶忙答应一声“嗳!”双手接过了桃子。
那颗桃子馨香扑鼻,总该二斤重吧,啃开皮,甘汁四溢,果肉晶莹如玉,咬下一口嚼在嘴里,又软又甜,“仙桃!”岩玉心里称赞。他和孩子吃完了整个大桃子,吃出来的桃核却只有一颗棒子粒儿大小。两人忽都显得精神百倍,眼珠明亮,不复疲劳。
白须老者一直瞅着他们,看他们吃完了,微微一笑,蓦然冷下脸来,举起竹杖,一下子横到岩玉脸前,叱道:“跟我走吧!背好你的孩子,抓牢我的拐杖,闭上眼,不要睁开!”
岩玉给老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身子一哆嗦,他见老头大睁着二目,心里不禁生出寒意,听完他的吩咐,赶忙照做。
他闭上眼睛,觉着身子飘飘荡荡的起在了空中,老人手杖带着自己疾驰,耳边呼呼生风。片刻,脚跟又着了地,耳边停止了风声。听老人的声音,“睁开眼吧!”岩玉睁开双眼,他已经到了另一个神奇所在。
七、
这是个神仙洞府,也不知有多深、多广,也不知出口在哪里。两边是奇形怪状的石壁。仰头看,上面垂下很多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尖尖圆圆、七长八短的石乳。脚下也是岩石,也向上生着好些七长八短的石笋。又有无数根链接上下的石柱,粗细不均,上面都钉着铜碗,里面盛着油点着灯。灯光金黄,形成一条灯蟒,向洞府两头迤逦延伸,望不到尽头。洞里的奇岩怪石,因反射着灯光,全都红光灿灿。石壁上,有的地方还往下滴着珍珠般光彩的泉滴,叮咚作响,如乐演奏。
岩玉再找白须老人,其实老人就站在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变了样子,见他头顶金冠,身上的青袍换成了华丽的锦袍,手中的竹杖变作了金灿灿的龙头拐杖。老人瞪了岩玉一眼,手中龙拐在地上“砰!”一戳,用力一甩袖子,口中叱道:
“跟我来吧!”
大踏步迤逦前行,岩玉紧随其后,七转八绕,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座大殿堂上。
殿堂里,周围石壁倒挺光滑平整,上面也钉有很多铜碗油灯。殿里头地上有个三尺来高的平台,边上有台阶,台面中央安着把大红木头椅子,铺着虎皮,老头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气呼呼的对岩玉说:
“站在那里!哼!”
岩玉战战兢兢不敢动地方儿,也不知吉凶祸福,把孩子抱在怀里,向周围看,边上立着好多男仆女佣,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老人吩咐那些人说:
“你们把一十八位小姐都叫来!”
那些人应声去了,老人回头对岩玉说:
“你的妻子,就是我的女儿,她是我十八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我最疼爱的一个,没想到,她和你勾搭上了,哼!……唉,真是败坏我的门风啊……过会儿,我十八个女儿出来,你可仔细认看,哪个是我那白云儿,你若认的出,我情愿让他和你回去,若认不出来—,哼哼哼,你和你儿子,都得死!”
岩玉低下头不敢做声。不过一会儿,只听女仆声音:
“老爷,十八位小姐到了。”
岩玉抬起头,见走出一队美女来,她们的形容面貌、穿着打扮,都和自己的妻子白玉一模一样。十八位女子上前拜见了爹爹,面朝岩玉站成一排,等着他认看。
岩玉走近她们跟前,睁大眼睛,挨个儿仔细认看。这些女子甚至表情都一样,每人靓丽的双眸里,都好似含着几分忧伤,一起盯着岩玉。岩玉从头到尾挨个看了好几遍,觉着哪一位都像自己的妻子,就是不敢确认哪一位是真正的妻子—白云。他急得淌出了泪花,“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父子二人的性命可难保住……”岩玉心里开了锅。
他看看怀中的幼儿,生出一计,也是急中生智,弯腰从脚上脱下一只鞋拿在手中,心一狠,手轮起鞋,照定孩子的小屁股蛋儿猛抽了几下,孩子放声大哭,哭声嘶人心肺。母子连心,白云看了怎不会伤心落泪?岩玉再挨个儿认看十八张面孔,果见其中一人泪如泉涌,眼瞅着孩子,已是泣不成声。岩玉抱着惨哭的孩儿,在她的面前止住脚步,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就是白云,让我找得娘子好苦啊!”
白云再也不能忍了,扑出来和丈夫孩子哭做了一团。
上坐的老人长叹一声,让那十七个女儿退了下去,然后说:
“你们走吧。”
白云赶紧拉着丈夫跪下,说:“谢爹爹成全我们,爹爹的恩德女儿永世难报!”
老狐仙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转了身去,手中龙杖猛力击地,大声说:“快走—!”
白云抱起儿子拉起丈夫,一气儿跑出了大殿,她擦干泪水,拉着丈夫的手说:
“你闭上眼吧。”
八、
岩玉再睁开眼,自己、妻和儿,已到家了。白云从身上解下白狐裘,递给丈夫,
“烧了它,我们不再分开了,白头偕老。”
岩玉望着妻子笑了,他接过狐裘,亲了一下妻子怀中儿子的脸,吻了一下白云的额角,转身进了屋。
神仙偏爱忠诚汉,不向黠智道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