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莲提审！”门外队长喊道。
“哦，是。”孙秀莲慌忙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在监室里来回走了两趟，低头想了想，又从床下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大包东西夹在胳膊底下，快步走到门口，等队长开门。
来开门的是另一位队长，中等个子，皮肤白皙，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一副柔弱文静的样子。大家见队长来开门，就都站了起来。
队长见孙秀莲夹着一包东西，问：“这是什么？”
“这都是我写的材料。”孙秀莲把报纸打开，说，“冯队你看，都是我给办案单位写的揭发材料，我要交给他们的，没有别的东西，你看看。”
冯队长翻着看了看，确实没有发现违禁的东西，就让孙秀莲带上了。
冯队长站在监室门口问：“大家都好着吗？”
“好着呢，冯队。”
冯队长又对张春兰说：“张春兰，对新进人员要耐心点儿，不要像你以前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是，冯队。我现在很耐心了，你放心吧。”
“那就好，大家都要配合值日生工作，共同把监室里的事情搞好，有什么事儿大家共同解决，不要以为与自己无关。”
“是！”
冯队长又问闻茹：“你还好吧？”
“好。”
“没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
“那就好，你有什么事情找值日生，或者是找我解决都行，在监室里跟大家搞好团结，发挥你的长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是。”
冯队长又嘱咐了一些事情之后才走。这位冯队长说话很斯文，但语气却柔中带刚，有一种坚定的成分在里面，让人感到不容违抗，必须服从。冯队长走后，闻茹还在琢磨着，张春兰对闻茹说：“这个是冯队长，叫冯婉，是我们04监室的主管队长，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她说就行了。”
“哦，知道了。”闻茹回答。
张春兰进一步介绍说：“冯队年轻，刚刚结婚，这人很好的，说话和气，也没有什么脾气，你以后要是想给家里写信就找她要信纸，她好说话。”
“这里还能给家里写信？我以为到这里来就意味着与世隔绝了。”
“不是，写个信还是可以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张春兰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说：“只要你的信中不写案情就行，你要是想写就找冯队要信纸，写好了再交给她检查，所里定期统一发出去。”
“噢，知道了，谢谢你。”闻茹很感谢张春兰对她的这些指点，她觉得张春兰并不是自己刚进来时第一印象感觉的那样凶。
很快，孙秀莲提审回来了，刚一进门就拍着手叫开了：“哎呀，我算是倒了大霉了。”
孙秀莲见冯婉正在锁门，她又追到门口对冯婉说：“冯队，我要报案，我家被人骗了，我报案。”
冯婉问：“咋回事儿？”
孙秀莲在地下团团转着，跺着脚语无伦次地说：“哎呀，要报案……哎呀，骗了我老公的钱，太可恶了，她在这里的时候我对她多好，我还给她买过一包烟哩……流氓呀，真是流氓……”
冯婉安慰她说：“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咋回事儿？”
孙秀莲这才定了定神，急步走到门口，说：“冯队，那个杨阳打电话到我家去骗我老公，说她是看守所的工作人员，说我在这里受苦，要我老公给她钱，说她给队长买点儿礼物，让队长照顾我。”
冯婉很奇怪：“哦？还有这样的事儿？哪个杨阳？”
孙秀莲恨恨地说：“就是以前在这里的那个吸毒的。”
“是她？骗了多少钱？”
“一千块。”
“幸好只是一千块，要是钱多损失就更大了。”冯婉想了想问孙秀莲，“你怎么知道这事儿是杨阳干的呢？”
孙秀莲说：“那还有谁干这事儿？只有她们偷东西的才这么缺德，我认为就是她。”
“那也不能这样说，不能凭自己的判断就说是她，你又没有什么证据，最好先不要乱说。”冯婉问，“你是刚才提审的时候听说的？”
“是，我已经向办案单位报案了。”
冯婉说：“那就先等办案单位去调查，在没有查清楚之前，你最好不要瞎猜，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孙秀莲恨恨地说：“她是什么好人？抽大烟、偷东西的就没有好人。”
冯婉批评孙秀莲说：“话不能像你这样说，抽大烟、偷东西肯定不好，改了不就好了吗？像你这样一棒子把人都打死是不对的，你说话要注意点儿。你也是在押人员，不管你今后是回家还是下监，总有回归社会的时候，人家要是因为你曾经被关押过，都对你另眼相看，歧视你、不接受你，你会怎样想？要换位思考一下嘛，你是知识分子，说话要有水平。”孙秀莲拉着长脸不做声。
冯婉又安慰了孙秀莲几句才走，冯婉刚走，向青又开始在廊子里巡查了，她边走边说道：“大家说话声音小点儿，现在是坐监时间，坐监有坐监的规矩，这会儿又不是民主生活讨论会的时间，乱哄哄的像自由市场了。”
向青巡查完整个监区之后才回到办公室，正好新进来一个人，她看见拘留证上赫然写着“涉嫌故意杀人”，不禁对那人盯着看了起来，只见她浑身枯瘦得如一根风干的老树，一对浑黄的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迟钝地转动着，花白的头发稀稀拉拉地耷拉在干瘪的脑袋上，满脸的黄褐斑覆盖了皮肤本来的颜色。她穿着一套灰不溜秋的旧衣服，应该是很久都没有洗过了，衣服、裤子上都油渍斑斑，再配上脚腕上的那副沉重的铁镣，整个人看上去很沧桑，样子极其可怜。
“你杀人了？”向青问。
“是，杀了。”那人毫不隐瞒自己的案情。
“杀的谁？”赵颖丽心直口快，急切地问。
“我们家那个死鬼。”女人说。
“为什么？”赵颖丽问。
女人低下了头不做声了。
看到女人的这种表情，向青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暂时不要再问了。
向青问：“你叫什么名字？”
“付月英。”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儿子。”
“哦，多大了？有人照顾吗？”
“有，他已经大了，自己也能照顾自己。”
向青又问付月英：“你儿子或是家里其他人会不会来给你押钱和衣服？”付月英摇摇头，一脸的绝望。
向青温和地告诉付月英：“既来之，则安之，你首先要心态平和，和监室里的人搞好团结，多沟通，不要把难过的事情压在心里钻牛角尖，这样不好。既然进来了，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尽快熟记监规、监纪，理解意思，严格遵守，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打报告问我和其他几个队长，也可以问值日生和监室里的其他人，你能听明白吗？”
“能。”付月英点点头。
“你的体质很差，我向所里申请一下，看能不能争取给你吃一段时间的小灶补充一些营养，你在监室里想要得到大家的帮助和照顾，自己也要努力把值日生分给你做的事情做好，知道吗？”
“知道。”
“那就好。”向青说，“看你的身体成这样，就能断定在外面生活也不是很有规律的，这样不行。我们这里对在押人员吃饭、睡觉都是按科学的方法制定的，你把心放宽，身体也会养好的，安心等待办案单位的调查。在看守所里顺利地度过诉讼期，你能听懂吗？”
付月英回答：“能。”
向青凭直觉感到付月英不是那种刁蛮的人，虽然还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杀的人，但她断定付月英是不会无理取闹的，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向青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点儿同情她。在做完登记之后，向青让冯婉和于乐秋把付月英放到04监室去。付月英因为有命案在身，按规定她被戴上了脚镣，对她的行为加以束缚，这也是为了确保她自身和监室里其他人的安全所采取的强制措施。付月英拖着脚镣，跟在冯婉的后面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付月英刚刚走了几步，又被向青叫住了，“你脚上没有穿袜子？”
“没有。”付月英说。
向青站起身来，说：“不穿袜子怎么行？现在天气还挺凉，还要注意保暖，俗话说：人从脚下寒。脚底下不穿暖和，身上穿得再多也会冷的。”
向青说着，直接把自己脚上穿的袜子脱了下来：“给，这是新的，我今天第一次上脚，你先穿着，我们女人最怕脚下受凉的。”
付月英迟疑着没有接袜子，向青又把袜子向前送了送，鼓励她接住，还开玩笑地说：“咋啦？嫌弃了？”
“不，不是。”付月英这才把袜子接了过去，“谢谢你，谢谢……”
“没关系，你先穿着吧，等我下班之后再去帮你买几双。”
“谢谢，谢谢。”
队长每次出来巡查监区，大家都昂首挺胸坐得齐齐的，但等队长巡查完回到了办公室，大家又恢复了懒散的坐姿。孙秀莲干脆蹲在床面前开始整理床底下她自己的东西。闻茹看见她的盒子里装了很多饼干、蛋黄派等吃的东西，她把盒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放到地下清点，像商店里的店员盘点一样。像孙秀莲清点东西那么仔细的人，闻茹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把食品的包装袋打开，数好里面的东西有几个，然后用笔在包装袋上标明。饼干有几块，糖果有几颗，烟有几根……闻茹看着头都晕了。
张春兰向孙秀莲瞥了一眼，讨厌地说：“老孙，现在是坐监时间，你又把你那一堆破烂兜出来干吗？你不用那么仔细，没有人会动你的东西，一天到晚就捣鼓不开。”
孙秀莲继续清点着，说：“我马上就好了，马上。”
杨玲走过来拍拍孙秀莲的肩膀，问：“喂，孙姐，你说偷东西的没有好人是什么意思？”
孙秀莲头都不抬，说：“是什么意思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
杨玲说：“当然有必要，因为我就是偷东西的。”
孙秀莲停下手里的活，讽刺道：“哦？我咋把这事儿给忘了呢？不好意思，我说的话没伤着你吧？”
杨玲说：“你说的话没伤着我，要是你放个屁可能会伤着我。”
孙秀莲嗖地站了起来：“你……你咋说话的？你有点儿素质好不好？”
杨玲满不在乎地说：“你忘了？我是偷东西的，偷东西的连个好人都没有，哪里来的素质？”
孙秀莲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了杨玲一眼，又蹲下收拾她的东西去了。
“喂，把你的东西收好，不要等会儿再一数，少了一块饼干，又赖别人偷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孙秀莲忍了忍没有说话。
杨玲随手拿起几张报纸夹在胳膊底下，说：“你们都不要动我的报纸，我提审的时候也夹上。”
杨玲翻着眼睛学着孙秀莲的口气说：“这都是我给办案单位写的揭发材料，我要交给他们的，没有别的东西，你们看看，看看。”大家都小声地笑。
孙秀莲忍不住了，讽刺道：“材料不是人人都能写的，你有本事倒是写出来呀。”
杨玲说：“我写不出来是因为我的心还是红的，哪天等我的心熬黑了我就写出来了。”
唇枪舌剑了一会儿，张春兰问孙秀莲：“你咋怀疑这事儿是杨阳干的呢？”
孙秀莲的东西已经收拾完了，她拍拍身上的号服，说：“除了她还能有谁？”
张春兰问：“你把你老公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了？”
孙秀兰说：“哼，我能告诉她？她是什么东西我告诉她？”
“对呀。”张春兰问，“你又没有告诉她，那她咋知道你老公的电话？”
孙秀莲眨巴眨巴眼睛，说：“可能是我告诉别人的时候她听见了吧？”
张春兰问：“你告诉谁了？”
孙秀莲把眼镜取了下来，一脸沉思，努力回忆自己曾经把电话号码告诉过什么人。
杨玲满怀恶意地说：“她告诉鬼了，鬼又告诉杨阳了。”
孙秀莲加快了擦眼镜的频率，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也不要跟我说话。”
张春兰用眼睛制止住正要站起来的杨玲，问孙秀莲：“你没有告诉人家，你凭啥说就是人家骗的钱？亏了杨阳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看不扒你一层皮。”
孙秀莲还嘴硬，说：“哼，我怕她？反正她是抽大烟的，迟早还得进戒毒所，戒毒所所长是我的好朋友，只要她进去，看我不整死她。”
“啧啧啧啧……”杨玲把眼珠子都斜成了对眼，“你整死人家？说话不要闪了舌头。所长是你的朋友，就是你的祖宗都没有用，当爷的到哪里都是爷，当孙子的到哪里都是孙子，知道吗？”
“你……”孙秀莲气愤地还想说什么，张春兰突然听见廊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她赶忙制止道：“嘘——听，什么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