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喜和李红霞的关系不正常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只是还没有传到队长那里去,张春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太管她们。这样一来,两人就越来越放肆了,白天两人总黏糊在一起不说,晚上两人也要睡在一起。张春兰把她俩分开,她俩也跑到一起。所里有明文规定:晚上睡觉不准两人合盖被子,但她俩总是开始睡觉的时候各人盖各人的被子,等到张春兰睡着之后,两人就挤到一个被窝里去了。张春兰说过她们好几次,也发过几次脾气,可她们都是嬉笑着对付过去了。张春兰本身对丁喜和李红霞就持袒护的态度,说说不听也就算了。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她俩是“同性恋”的说法就传到了向青的耳朵里,向青开始不相信,因为她觉得进来的人都是背着案子,心理压力都很大,正常情况下,思维都是围绕自己案子的事情转动的,哪里还会有闲心搞这个事儿?她虽然不信,但她时时留意观察,很快就看出她俩的关系确实不正常。
向青找她俩谈话,问了她们的一些情况,李红霞只是说自己喜欢和丁喜在一起说话,说丁喜很幽默,也很关心她,她也喜欢丁喜的性格,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其他的想法;而丁喜说李红霞性格好,说话温柔,人也长得漂亮,她就是喜欢李红霞。
“仅此而已,向队,我们就是关系好一点儿,并不是别人说的‘同性恋’,那都是别人见我俩走得近了,嫉妒我们才胡说八道的。”丁喜说着嘻嘻笑起来。
向青看看她俩,心平气和地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现在外界对‘同性恋’持默认的态度,有的国家还允许同性登记结婚,在监管场所也确有‘同性恋’的存在,所以这个名词在这种地方并不陌生。我只是感到很奇怪:我看了我们女队所有人的档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因为男人进来的,其中也包括你们俩。既然在外面爱得死去活来,甘愿为了男人去死,去坐牢,为什么一进到这里来心理就变态了呢?我的理解只有一个,那就是监管场所的‘同性恋’只是一种心绪的依托,一种情感的慰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我说得对吗?”
丁喜停止了嬉笑,默默地点了点头。
向青接着说:“我认为在这里大家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无可非议,这也是我们经常提倡和鼓励的行为,只是要把握关爱的尺度,拿准行为的分寸,这样才不会让别人感到异样,日常生活才会正常。我举个例子:吃饭的时候没有必要相互喂饭;坐监的时候没有必要搂搂抱抱;睡觉的时候没有必要挤在一个被窝里……我今天的措辞是‘没有必要’,其实应该说‘不允许’才对,你们自己去掂量掂量。我今天对你们的友谊不作任何评价,我希望你们认真思考,矫正自己以往那些反常的行为,用正确的方式关心、帮助对方,关心、帮助监室里的其他人,我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
“向队,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丁喜说。
李红霞也说:“向队,我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决不会再让你操心了。”
“好,我看你们今后的行动。”
回监室之后,大家都围过来问向队长找她们说什么事儿。丁喜故意说:“向队说我俩关系太恶劣了,要我们今后加强团结,白天要时刻在一起,晚上要挤在一个被窝睡觉。呵呵。”
“哈哈……”丁喜一笑,大家也都笑起来。
“丁喜!”门外队长叫道。
“到!”丁喜答应着做了个鬼脸,她以为是自己笑的声音太大让队长听见了。
“丁喜提审!”冯婉过来开监室的门,丁喜脸上的笑容唰的一下消失了。
“喜子,是判决吧?”张春兰问道,丁喜绷着脸点了点头,坐着没动。
“丁喜提审!”冯队长见丁喜没动静,以为她没听见,又叫了一声。
李红霞轻轻地推了推丁喜,丁喜才慢慢站起来走出了监室,那种沮丧的神情与她平时嘻嘻哈哈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前后判若两人。
闻茹悄悄问坐在自己身边的马文华:“丁喜是什么案子?”
“给她定的是诈骗。”马文华小声说,“我听她们说她的男朋友带着她搞传销,他弄了很多钱跑掉了,用的名字都是假的,现在找也找不到。丁喜只是跑腿的,不知道法院怎么判。”
“哦。”闻茹又问,“你是什么事儿?”
马文华脸一红,低下头小声地说:“盗窃。”
闻茹见马文华的神情很尴尬,不好多问,就打住了话头。马文华反过来问闻茹:“姐,你是什么事儿?”
闻茹说:“人家也说我们是诈骗,具体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马文华安慰闻茹说:“这只是涉嫌,还没有给你最后定罪,人家还要调查的,你不要着急。”
“嗯。”
马文华又问:“姐,人家给你们定的涉案金额是多少?”
“涉案金额?”闻茹还真不知道,“没说呀,我们只是签了个合同,合同上签的是10万,这算不算涉案金额?”
马文华老练地说:“这不能算,最多只能算个诈骗未遂,没有关系的,姐,你不要着急,该吃饭你就吃,在这里要是病了受罪的还是自己,身体要紧。”
听了这种安慰的话,闻茹感到特别的温暖。在她得意的时候听惯了奉承的话,那种阿谀的关心,那种悦耳的问候,对闻茹来说,都是一种交际场上的习惯用语,不能少,但也不能信。可是刚才马文华这几句朴素的话,却让她非常的感动,她现在如同赤裸裸地置身于风霜雪雨之中,半点春风就能使她全身透暖。她并不是需要关怀与照顾,她需要的是让自己惶恐的心有一个能够歇靠的地方。自从进来到现在已经十几天了,她一直处在紧张、不安与恐惧之中,虽然她没有受到预想中的打骂,但这样的环境与氛围都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的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她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样度过,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结果,一切都如黑洞般神秘与未知。她进来之后虽然没有跟大家多说话,但她的神经高度紧张,她时刻注意着周围人语言的变化,提防着突然出现的有可能对自己不利的行为,她在自己的内心竖起了一面高高的盾牌,她的目的只是想保护自己。她其实很想跟别人说几句话,但她知道羁押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案子就让人望而生畏,她探不清水深浅,所以不敢开口,像刚才和马文华这样的谈话也是第一次,就这短短的几句也足以让她紧绷的神经舒缓了许多。
“马文华,你跟她说什么了,惹得她哭哭啼啼的?”张春兰问道。
马文华胆怯地说:“没有哇,我什么都没有说。”
闻茹赶忙说:“哦,她什么都没有说,我刚才想我儿子了,心里有点儿难受。”闻茹揉了揉眼睛。
张春兰说:“有什么难受的,干了就不要怕。”张春兰把手里的烟递给杨玲,杨玲接过去就抽。
张春兰骂道:“一见烟连命都不要了,见我坐着抽你也学是吧?妈的,再这样你就别想再要了。”杨玲嬉笑着跑到厕所蹲在那里抽烟去了。
张春兰问大家:“哎,你们猜一猜,喜子能判多少年?”
“十五年。”“傻姑”举起一只手抢先回答。
“你的心咋这么坏?”李红霞腾地站起来骂道,“你才十五年哩,废物一个,心还坏,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枪毙。”
张春兰说:“理她干嘛,她就是个傻子,就当她放了个屁。”
李红霞说:“不是要理她,她说的多不吉利呀。”
张春兰看看“傻姑”,说:“也是,‘傻姑’,以后我们说话你再不要插嘴,听见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话多得很。”
张春兰又问大家:“你们也猜猜嘛。”
没有人做声。
杨玲把烟头扔进厕所,吐了口唾沫,说:“平时高声大气抢着说话,这会儿张姐让说又都装起淑女来了,说嘛,我先说,五年。”
孙秀莲说:“我猜至少十年,因为涉案金额多嘛。”
李红霞说:“是总体涉案金额多嘛,钱又不是她一个人拿了,咋就能判十年呢?”
孙秀莲说:“我是根据她起诉书上说的判断的,人家说她参与诈骗的金额是一百多万,搞清楚,一百多万呐,什么概念!”
李红霞争辩道:“这么说她们老板几千万,那还不得枪毙?”
孙秀莲扶了扶眼镜说:“我是根据事实估计的,就事论事,我又不是法官,你跟我争有什么用?”
张春兰点点头,说:“老孙这话没有说错,一百多万呀,不好弄。”
李红霞说:“一百多万是她参与的金额,但这些钱都不是她拿了,她就没有钱。”
孙秀莲得到了张春兰的肯定,这下底气更足了:“只要参与了,不管拿没拿都算,这点儿法律常识我还是有的。”
杨玲说:“那好哇,那你给我们都猜猜,我们都坐几年牢?”
孙秀莲扭过头去不理,杨玲见她这个样子,笑了起来,说:“我来跟你们说吧,判刑都是有杠杠的:盗窃,两千一年;伤害还分轻伤、重伤,轻伤三年起步,重伤五年起步;贩毒嘛,也是由克数来定的;卖淫嫖娼比组织、容留轻;贪污、受贿比职务侵占重。为什么贪污、受贿重呢?因为这些人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利用国家给的权力搞鬼,那还不重?是不是?……”
杨玲还没有说完,孙秀莲早就不耐烦了,她打断杨玲的话说:“看来你懂的还真是不少,真是难得。”
“那是,现在是普及义务教育,穷人也能上学嘛。”
孙秀莲反问道:“你知道得这么多,那你说丁喜能判几年?”
杨玲说:“不好意思,本人没有搞过诈骗,不知道。我就知道贪污受贿判得重。”孙秀莲气得脸色发红,但没有出声。
听她们争论了一会儿,闻茹又问马文华:“王丽娜是什么事儿?她咋老不说话?”
马文华说:“伤害,她把情人的孩子砍伤了,听说人家的孩子才八岁。”
“真的?”闻茹很是吃惊,因为她看王丽娜一直不说话,性格很内向,她以为她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刚来的时候她还以为她是个演员哩,没想到还犯了这么大的事儿。那双翘着兰花指的漂亮手能握住杀人的刀向一个孩子下手吗?闻茹不禁向王丽娜看了两眼,她发现王丽娜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神,对周围的争吵充耳不闻,眼睛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目光中一种冰凉的成分让人感到冷漠。闻茹突然想起自己刚来的那天晚上在01监室门口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眼睛,一股寒意直透心底,闻茹不禁打了个冷噤。
猜了一阵,就没有人说话了,监室里安静得很,只有“傻姑”打瞌睡时不时发出的鼾声搅得人心烦意乱,但也没有人管她,大家都想着各自的心思,一直到丁喜提审回来。
冯婉把丁喜送进监室后锁上门,又把张春兰叫到门口轻声对她说:“张春兰,丁喜判了,刑期很长,你作为值日生在这种时候要多操心,开导开导她,不要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先跟她聊聊,给她一些安慰和鼓励,稍后我再找她谈谈。”
“是。”张春兰回答。
丁喜眼睛红红的,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别人见她这种情景都不便多说,李红霞走过去紧紧地挨着她坐下,问道:“咋样?”
丁喜一声不吭。
张春兰走过去拍拍丁喜的肩膀,说:“想开点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几年时间吗?还年轻着哩,出来干啥都还来得及。看看老姐,都奔五十了,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呢,没事儿,下监有老姐陪你。想开点儿,想开点儿。”
眼泪从丁喜的眼睛里漫了出来,开始是一颗,接着是许多颗,无声的流泪变成了哽咽,哽咽又变成了小声的抽泣,最后终于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在这种环境里,每个人身上都背着案子,也都有自己伤心的往事,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大家情绪的波动,何况是这种摄人魂魄的哭声。不到两分钟,满监室的人都泪流满面,就连“傻姑”也茫然地盯着大家,不住地揉眼睛。
张春兰拍着丁喜的背,说:“喜子,坚强点儿,没事儿的,坚强点儿。”
丁喜哭着一把抱住张春兰:“十五年呀,张姐,十五年呀。”
“十五年?”张春兰也很吃惊,“真的吗?咋判这么重?”
“我都不想活了,张姐,我还活着干吗?”丁喜伤心地哭泣着。
“傻话,咋能这么想?我还一直把你当男孩子看待,咋这么脆弱?”张春兰责怪道。
李红霞流着眼泪把水杯塞到丁喜的手里让她喝一点儿,丁喜不接,依然低头痛哭不止。
李红霞带着哭腔说:“想那些干吗?车到山前必有路,管他那么多,好好活着,把身体养好就是了。”
“就是,就是。想开点儿。”大家都附和着解劝。
“嘻嘻,十五年,我猜对了,我猜对了。”“傻姑”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仿佛买彩票中了头奖,“你们都没有猜对,就我猜对了。嘻嘻。”
张春兰回手就是一巴掌:“猜对了给你个奖励,来来,我来奖励你。”
“傻姑”挨了一巴掌,呆呆地看了看大家,似乎发现现在气氛不对,大家并没有因为她猜对了丁喜的刑期而表扬她,她赶紧溜到最后面,缩着脖子坐着不动了,杨玲追过去又骂道:“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脑子有问题。”
闻茹看看蜷缩在自己身后的“傻姑”,觉得她既可嫌,又可怜。在以前,这种人是自己施舍、救助的对象,而自己现在和这种人朝夕相处,同锅吃饭,同床睡觉,在某种程度上自己还不如她,最起码她还有人给她押钱、衣服,而自己却像到了国外,没有了任何消息,也没有了任何指望。闻茹不禁自叹自怜起来,一时间,那种抑制不住的悲伤从心底里往外涌,又受了丁喜的感染,闻茹哽咽得难以自制……
“丁喜,要是哭能解决问题,我也帮你哭。”不知什么时候,向青站在门口,“你心里难过这我能理解,但是,做下了事情就不要逃避,接受这个事实确实很困难,但我相信你有这个勇气。我一直觉得你很坚强,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丁喜抬起头哭着说:“向队,我冤啊,我自己的钱都被别人骗光了,我哪里骗了别人的钱呢?我其实是最大的受害者,别人把钱卷跑了,却把我抓来坐十五年牢,我不服,我冤枉。”
向青说:“你不服可以上诉,你接判决的时候说你要上诉吗?”
丁喜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说:“我没说,我一个穷人,既没有钱请律师,家里又没有有面子的亲戚,我到哪里去上诉?就是上诉了管个啥用?”
“你不要这么失望。”向青说,“我们的法律还是公正的嘛,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人,你要是觉得给你判得不公,你可以向上一级法院上诉,哭哭啼啼能解决什么问题?”
丁喜问:“向队,没有律师有可能打赢官司吗?”
向青说:“打赢官司是靠证据和事实,不是完全靠律师的,你要是没有能力请律师,我们可以帮你申请法律援助,你先想好,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就帮你申请。”
丁喜停止了哭泣,若有所思。向队长又反复劝了一番才走开。大家又轮番解劝,丁喜才慢慢止住了哭泣。
张春兰招呼杨玲打饭:“杨玲,小灶来了,快打饭去。今天多打个菜,我们陪喜子好好吃一顿。”
“哎。”杨玲拿了几个饭盆走到门口。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出现了一辆卖饭菜的车,闻茹听见外面人问:“今天刷谁的账?”
“刷我的。”李红霞抢着说,“我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