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就如同被墨染黑了天和地,连虫儿都停止的歌唱。一个人,就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急匆匆赶路。跌跌撞撞走了好远好远,才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听到有水流的声音,走过去洗把脸,捧几口水喝。
随着一声女子的清叱,又是一个人飞落在她身后。两个人交手,十几招后,后者一掌将前者打倒,又补一掌,然后抽出剑来,指着她,让她不能再站起来。
躺在地上的是个中年女子,相貌很美,却很狼狈。
拿剑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很美,但是笑容冰冷。
中年女子道:“楚君仪,你跟了云非凡,武功都长进了,不如就杀了我吧?”
楚君仪笑着说:“宫主,你说得哪里话来,我怎么敢杀了你呢?向来只有掌握生杀大权,想把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剑尖不离她咽喉,让她始终保持躺着的样子。
肖红气急。
楚君仪戏耍够了,才抓着她站起来,道:“我警告你不要再耍花样。我知道昔日的莲花宫主手段颇多,但是作为曾经是你最得意的弟子,我也不见得比你差到哪里去。”
肖红道:“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几次三番背叛我。”
楚君仪拿剑柄砸在她后肩上,砸得她一个趔趄弯下腰去,才道:“你杀了香儿。我那个苦命的妹妹,从来没有享过半天福,好容易从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岛屿上逃回来,又死在你手下,你叫我怎么能原谅?怎么能不恨你?”
肖红道:“香儿怎么会是你妹妹?你们根本不同姓。”
“如果同姓,你还会再收养我吗?”楚君仪仰天笑起来,“我们都是云掌门报回来的孩子,我姓楚,交给你作为你的养女,而香儿则编入白箭侍女队列,接受严格的训练。对了,”她好像猛然间想起来似的,神神秘秘地说:“还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你知道你让云掌门处理掉的女孩现在哪里?”
肖红道:“在哪里?”
“喏。”楚君仪指指她的身边,道:“一直都在,你只不过假装看不见,也不想认。而且,因为她太像你的仇人,所以你看不惯,也容不下,折磨她,派香儿专门看管她,最后甚至因为讨厌不惜要驱逐她。”
肖红听得心神俱裂,止不住大声问:“你说什么?你说我容不下谁?驱逐谁?”她一把抓住楚君仪前襟衣服,猛烈摇晃,道:“你说的是谁?到底是谁?谁是我的亲生女儿?”
楚君仪拼命将她推开,整理衣服道:“你还不明白?是云杉那。就是她。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她受云非凡的指派,卧底肖红身边时日久远,什么都清楚明白。两年多前,香儿被扣上背叛莲花宫的罪名,不仅遭受金蛇噬体的毒刑,而且,在黑翼鹰王和逸城公子齐齐出现,救走云杉和香儿后,莲花宫主对这个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宫女更是恨之入骨。楚君仪后来觉得,肖红对付不了云杉,把恨意全部加诸于香儿的身上,因此在南北联盟大会之后秘密处死香儿。手段之狠毒,让人心惊胆战。现在,她要告诉肖红真相。一个母亲在对自己的女儿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打她,骂她,驱赶她,甚至曾经还亲自主持杀死她——不知道这时候,这位母亲的心里会怎样想法?
“云掌门抱走你的孩子,没有按照你的意思处死她。后来你又想念孩子,让他找一个来代替,他就把我送给你。云杉长到三岁的时候,她就很像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肖红越来越心惊,颤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楚君仪冷哼一声,站起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告诉你云杉就是你的女儿,你还会那么虐待她,然后将我当成女儿那样宠爱教导吗?”
“你知道我把你当作女儿宠爱教导,你还这么对我?”
“利益所趋,我也要为自己的生存着想。”楚君仪想到幼年时肖红对自己的好处,暗暗的有些许不忍,但是这点愧疚很快被她自己压下去。
她对肖红道:“我现在奉命要将你押回去。你现在是神剑派要暗杀的头号对象,如果你死了,上官剑南那厮可就逍遥坏啦。所以,赶快跟我走吧?”
肖红挣开她,道:“我不跟你走。我就算死在上官剑南手里,也不跟你回云非凡那里去。那个恶贼,害死了我姐姐,又来害我,还害了……”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暗道:“云非凡这个应该被天打雷劈的恶贼,他明知我恨姐姐,恨就是因为姐姐,剑南才不跟我白头偕老——就把云杉送来给我。”云杉小时候和肖瑶小时候也是一般模样,肖红熟知。她的孩子,她只当早就死掉了,哪里还能想到其他,以为天生如此,就是要刺激她,让她不得不去泄愤。
自己的女儿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疼爱她一点,却把一个满藏祸心的丫头当成宝贝。却不知养虎为患,这丫头回过头就狠狠咬了自己一大口,不,从湘西华宫算起来,这丫头对付自己早就不是第一次。
自从五毒教被灭,莲花宫也不复存在,肖红就一直遭到不明身份的人追杀,好几次死里逃生,但都受了重伤,原本功力大打折扣,是以现在完全不是楚君仪的对手。
楚君仪强自押着她,让她跟自己上路。走了不一会儿,路上站着一个人。去路被拦死了。楚君仪拍拍手,黑暗中穿出来六个随从。那人好似不经意,转过身来。夜色虽然浓重,但是习武之人目光敏锐,隐隐约约还是看得到。
肖红“啊”的一声轻叫起来。
楚君仪未及考证,挥剑刺去。只见剑光闪烁,她和六名随从一起栽倒在地上。双腿纷纷中剑,仔细查看,连模样都一样。一点血点,伤在膝盖那里,血迹印出,状若梅花。
“你是什么人?”楚君仪还不甘心,开口问道。
“上官剑南。”那人不紧不慢开口。
肖红回头就想跑,被他一手抓住。楚君仪和她的六个随从魂飞魄散,不顾膝盖疼痛,难以行走,连滚带爬飞也似地跑得再也瞧不见。
上官剑南这才叹了口气,对肖红道:“原来我们的孩子还活在这个世上。”
肖红又惊又怕,她可没有那么天真,以为因此就能让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马上变得有情有义起来,什么样人,不管什么境遇,本质都是难以改变的。
果然上官剑南轻轻道:“早知如此,昨天我就该干脆地杀了那个丫头。”
肖红闻言,立刻问:“云杉在你手上?”慈母之心人皆有之,当初是不知情,尚且可以狠下心来,如今既然知道,怎不关切?当下悲愤,怒道:“你追杀我也就罢了。为什么知道云杉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是不放过她?”
上官剑南道:“正是因为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才不能放过她。”肖红举掌便打,被他将手捉住。
肖红无法,只得放低声音苦苦哀求道:“剑南,我知道你是情非得已。你为了当初的经历,连自己的岳丈都害死……”才说,就被上官剑南怒吼着打断。
上官剑南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劲力之大,让肖红一跤跌倒,嘴角崩裂,流出血来。
他如此绝情,她又何须再顾他颜面?肖红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上官剑南,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是什么人,会做哪些事,无一我不能知晓!”
“住口!”
暗夜中泛着冷光的长剑倏地横在她颈下。
肖红挺着身体,毫不躲闪。“杀吧。”她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冷然道:“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能作证你去过五毒教,受过五毒教的好处。你就可以马上折回玄门,杀了展铭,向你那位高贵的夫人痛陈你是多么糊涂,祈求她的原谅。”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上官剑南被说中了心思,咬牙切齿。
肖红便笑起来,道:“剑南,咱们谁也别再装了。路都走到这里,你想改变,也不那么容易。”站起来,拍拍衣服道:“曾经你觉得我给你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障碍,但是我给你生的女儿,她可有本事。你好好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黑暗中,他的表情实在看不真切。但是肖红恨上官剑南,上官剑南现在要对付云非凡和程倚天。
突然之间,她就成了他们的女儿,这天,该如何变?
十三省掌门人大会今年的会址选在河南洛阳。当地首富华国昌在慕容世家的老爷慕容天德以及孟家堡堡主孟颂诚的协助下,将自己一座占地近百亩的庄园提供出来,作为大会召开之用。
上官剑南一到洛阳,便上洛阳城内华府门上拜谒。
拜帖递进去,正门没开。侧门走出一名样貌非常娇美的女子,身着黄衫,黄裙坠地,态度冷淡又不失礼节伸手做邀道:“上官掌门,请。”
上官剑南不以为杵,笑着答谢。来到东面的牡丹厅,华老爷和慕容天德对弈,他便走上前,主动寒暄数语。慕容天德不冷不淡应对几句,上官剑南便辞出来。
展铭派人将掌门接至龙角寨。
晚上用餐的时候,上官剑南始终闷闷不乐。展铭便道:“掌门,慕容老家伙给你脸色看了是不是?”上官剑南没说话,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冷笑道:“我早就说了,这老小子最害怕的就是咱们神剑派爬到他的头顶上。百年来,武林中首推少林,武当紧随其后。慕容世家在北方乃是大家,声望直追这两大门派之后,剑庄当日声名鹊起,影响不到这些世家,但合并玄门诞生神剑派,他怎么可能还摆好脸色呢?”
上官剑南道:“我岳丈燕弘自绝于我面前,才使得麻烦如此大。”
展铭道:“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招。燕老门主雄才伟略,我向来是佩服至极,有他做门主,我展铭唯其马首是瞻。但是,燕霆那小子年不过双十,习得几手武功倒是不错,但真正的事他能做多少?玄门合并成了神剑派,我们的势力只有做大。老门主如果明理,应当就捡了现成的太上掌门做做,如何能丢给我们这么个烫手芋头?”说来说去说出闷气来,连喝了好几杯酒。
上官剑南用完饭,独自到院落里走走。
龙角寨在洛阳城郊一个要道附近,就是在近日归顺神剑派。上官剑南沿着寨子里曲曲折折的小路行走,走到一座单独的高阁前。阁上亮了一盏小灯,一剪侧影透射在窗户纸上。他不觉驻足,看了良久。
高阁上只有一名女子,衣着简单,头发就那么散落着,似乎也没有精心梳理,显得非常苍凉寂寥。见上官剑南上来,她冷冷的目光更是撇向一边,脸上神情非常不屑。
上官剑南叫道:“云……”刚说一个字,喉咙处如被什么堵住了,下面的话吐起来就那么艰难,使了好几次劲也说不出来。最后,他只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没话找话道:“这几日,苦了你。”
云杉诧异地看看他,很快又淡淡地撇开眼光。态度冷漠,显然不管他要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搭理。
上官剑南考虑了好几天,怎么来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上一眼下一眼不停打量她,打量得云杉浑身发毛,忍不住道:“你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上官剑南急忙道:“我没有其他意思,看看你这几日是不是瘦了。”
云杉忍不住嗤笑起来,面露嘲讽道:“上官掌门想必想到什么好法子要用在我身上,你是想对付武当掌门呢?还是想对付逸城公子?或者,找慕容世家三公子的麻烦。这些我都跟你讲了,劝你不要白费力气。武当掌门只是我的养父,从来没有真正施以情感。逸城公子和我已成水火,我们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话语。三公子人倒是不错,可是你不要忘了,慕容大公子曾死在我手里。就算现在我横尸当场,他家人除了拍手称快,连一点怜悯对不会施予。你想当他们的主意,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上官剑南道:“我谁也不去要挟,我……”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能要挟我自己。”
云杉精奇地看向他。
上官剑南道:“云杉,你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你是多大去的莲花宫?当日的莲花宫主对你是不是很不好?”
云杉更惊讶了,道:“你问这些干嘛?她对我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因为和利益无关,她就直言道:“莲花宫主恼我是她的灾星,向来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她怎么会对我好?就算云非凡对我好,也不能算她。她是这个世上最恨我,恨不得我死的人。”
上官剑南听得心惊,又忍不住辛酸,又问:“那她一定让你吃了不少苦。我认得她的,她如果对谁不满意,会将他吊起来,抽整夜的鞭子,鞭子上还会沾上盐巴,完了,严重地还放出毒虫啃咬……”他说了一大顿肖红当日常用的酷刑,云杉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莲花宫呆过吗?”她问。
上官剑南搓着手,道:“没有。但我待过五毒教。”
“啊?”云杉更是睁大眼睛。
上官剑南觉得她睁大眼睛样子好生可爱,忍不住伸手想抚摸她。云杉伸手将他打开,怒目而视。
他急忙辩解道:“云杉,我不是想那个……”哪个?真不好说。他已经确信这就是肖红曾经告诉他的那个被自己遗弃掉的女孩,其实肖红内心还是记挂她,所以找了另外的人来代替,但是肖红不知道身边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因为仍是和自己脱不了关系的因素,仇恨她,折磨她!
人都是这样,不管是正义的,邪恶的,或许对自己曾经的爱人会冷漠无情,形同路人,但对和自己血脉相通的孩子,由心而发那种亲近。这种感情透过眼镜从眼神里流出来,绵绵如水一样,将对方不知不觉缠绕起来。
“云杉,”他非常艰难地想说出真相,但是,害怕突然吓着她,便道:“你先休息吧。以前的事情你不用再想了,都是我,那个,我混蛋……”
这话从他的嘴巴里面说出来意义非常。上官剑南今非昔比,乃是天下第一大派神剑派的掌门,只等数日后正名,便是武林最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他居然自称自己“混蛋”,云杉只当他良心发现,明白利用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孕妇,前去打算小人的心肠,这样的做法很不好。不过即使如此,“混蛋”一词也过啦。
云杉也是受过教导的人,忙站起来道:“上官掌门,你言中了。”
上官剑南摆摆手,道:“我指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不管如何,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那你放我走吧?”云杉立刻接话上来。
但是遗憾的是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匆匆便下楼。留下云杉,胡思乱想猜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明,陆陆续续有下人上来。
前面一个端着个方盘,上面一碗水一撮竹盐。后面那个手上便是漱盂。紧接着的便是端盆的,盆中是清水,旁边有毛巾。伺候云杉洗漱完毕,走来的就是伺候她梳妆打扮的丫头。这些云杉都不陌生,在蓬莱仙阁的时候,这些事被做得更细更好。衣服是非常柔软的蚕丝面料,剪裁极好,绣工也精致,绝不是敷衍一个人会有的。首饰不及王宫里那么奢华,在民间却是一等一。云杉在江湖流浪久了,哪里还讲究过这些?一经穿戴,丽色逼人,明艳不可方物。只是身怀有孕,体型比较臃肿。梳头的丫头玲珑,刻意将头发梳成发髻。这下曾经的少女就摇身一变,成了妩媚的少妇。
“是上官掌门派你们来的吗?”云杉不住问。
妈子丫鬟都没接话。
云杉问不出来,心中狐疑。门外又有人进来,端来了现炖的补品燕窝。云杉道:“你们突然这么周全,我都不敢吃啦。”
伺候用餐的丫头是个会看眼色的女孩,笑着道:“是上官掌门特别吩咐的。他说亏欠小姐,让我们好好伺候你。”
“小姐?”云杉对她的称呼大惑不解。瞧瞧碗里的燕窝,竟是极品的金丝血燕,要下毒,也不用这么郑重。于是干脆坐下来放心地用完。她是快足月的孕妇,胃口不比平常人,吃完燕窝还是饿。丫头又端来稀饭、点心,她均吃得干干净净。肚子里的宝宝亏了好久,这下子也精神起来,拳打脚踢。云杉沐浴着秋天温暖的阳光,用眼睛就看到自己肚子里宝宝的情状,母爱打心眼里涌起,不觉满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