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纠缠端是费了时间。
程倚天从水里爬上来,山风习习好大功夫才吹个半干。他沿原路走回去,杨昱早不在了。云杉却又从身后赶上来。
云杉手脚比他快多了,换了一身新的衣衫。翠绿的羽纱,下面是淡蓝色的衫子,色彩搭配得极为醒目。衣料上有同色的绣,虽然只有走近了才看得到,但是真的很好看,又可见制作时的心思。
云杉离他远远的,居高临下对他说道:“程倚天,山里有一匹烈马,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驯服。”
程倚天对她道:“你以为呢?”
云杉道:“我有一个好朋友,是极为爱马的,我要送他一个好礼物,你代我将那马驯来。”
“你的好朋友。”程倚天默默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一句,把脸抬起来问她:“你的好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没有关系了。”云杉心情看起来颇为不错,并没有受刚刚事情太大的影响。她耐心地道:“但我想恳请你帮个忙。”
她从很高的那里跳下来。
程倚天便和她离得近了。
云杉道:“那是匹白马,雪白雪白的,比赛月更加强壮。”赛月是白马中良驹的名字,程倚天知道。云杉道:“以前我在一个岛上的时候,我是很喜欢赛月的。不过陆地上居然还有比赛月更好的白马,实在让人惊异。”
程倚天道:“以前那个岛?你是从岛上来内陆的吗?”
海岛离内陆路途遥远,云杉风采顿时让人观之心中倍增神秘。海岛上来的,内陆中人所知道的一些数得上的海岛,有哪一个能够教出这样美丽、神奇的女子呢?程倚天在心里不知不觉想。
云杉嫣然一笑,道:“那可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啊。倚天哥哥……”她忽然停住了话头,那句“倚天哥哥”深深震动了她,也震动了对方——称呼的主人。程倚天望着她的脸,颇生感触地道:“云姑娘,我……”但云杉却转过脸去阻止了下面的感慨。
云杉道:“那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只是不太平。”她又叹息了一声,望着苍翠的山壁上的树木,道:“哪里也没有太平的时候,没有太平的地方。我心里面藏着些不能解释的牵挂,才来到本不该来到的这里,却发现早已经是物是人非。此时的那个‘倚天哥哥’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倚天哥哥’了,而我,也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最后一句端是凄凉,程倚天也好半晌没能接下话去。他心里头已然为这位女孩子动心,这个女孩子其实是陌生的,但又该是其实非常熟悉的。她的面容固然让谁都会去赞叹,而心里头一阵自己都难以捉摸的感觉更是让整个人儿难以拔足而去了啊。
只是距离难以缩减,依然难以缩减。
云杉道:“我其实并不想离开那个美丽、幽静——至少能给我幽静的——那个地方。真是好的,从我生长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更胜过去的。那儿的人……”
鸟群正从头顶上飞过去,她自然而然地将头抬起来。
程倚天道:“我不应该给你留下一段往事,是不是?”
“很多事情都不是当时的我们能够想到的。那时候的你于我倒完全是个好意。只是我自己……” 云杉低下头道。
程倚天接着她停住的话:“那你在那个岛上待不下去的时候,来到这儿,也就是为了找寻我——是吗?”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这样问。
云杉正过身体直对他的眼神,“我只是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我没有认为你一定会接纳而必须怎样。我想过一切。”
程倚天望着她,突然觉得有什么话却怎么也不能再说下去。
这姑娘的直觉太强,自卫也过于敏感。其实自己说没一句话都没有任何特别的指向,只是她自己心有感触。感触又影响心情,心情影响认识,反而越描越黑难以辩解。
因此干脆沉默,什么都不再往下说。
山林间就这样安静并沉寂着。清泉流得活泼,可石壁则更具肃穆。
云杉道:“我们去看那匹马吧。它跑得真快,用‘疾风’来称呼它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疾风’这名字非常好啊。”程倚天笑起来道:“我喜欢疾风,如果驯服,可未必送给你的那个朋友。”
“他也未必会要啊。好马通灵,说不定就该是你的坐骑呢。”
二人说着,结伴来到山里。
云杉是森林里面玩转的好手一个,非常之能够熟悉地形,摸索内幕。疾风在林子里深藏,别人根本难以发觉,但云杉呼唤几次,一声绵延的马嘶,一匹雪亮毛色的白马竟就从山林的背后奔跑了出来。
这实在是一匹很奇特的马,样子和普通的马匹是一般无二的,只是毛色如同水银,近前看时,才发现原来尖端都透明发亮了,簇在一起,自然犹如白银铸就的一般。非常奇特。
而且它的眼神很灵异,不似一匹马,倒好像一个人,看着你,仿佛竟在笑,而且马嘶声不住,四蹄翻飞在你身边奔来奔去。
云杉说它比出了名的名驹强壮,看身量,的确也是。这匹山中的野马力气惊人,在茂密的丛林中奔走跳跃,无拘无束,树枝灌木固然是不能阻挡它脚步,就是有略微粗壮一些的树木,额头一撞,居然便倒了。程倚天眼神挺好使,看到那家伙头顶上硬邦邦的,原是犄角,只是并不很坚挺,在长长的马鬃里面才不显眼。而那马鬃,自然又如银色的飞瀑一样了。煞是迷人。
“上吧。”兴高采烈的云杉激动地叫喊。程倚天便听她的话。
他一跃上了马背。疾风开始大声嘶叫起来。
这畜牲,发起疯来的时候根本不再是马的模样,大张着嘴巴,惊天动地完全就是猛兽。它四蹄踩起了风,后背如同激浪一样上下剧烈波动。程倚天可没见识过,“扑通”一下,被它颠翻在地上。
云杉赶忙来扶。
程倚天笑着道:“跑得实在太快了,它怎么能做到这么厉害呀?”
不待云杉鼓励,接着树木间枝干的弹力,他又一次将这疯马追上。
这马真的是疯了。它把程倚天带着,哪里拥挤便往哪儿去,林中的飞瀑,水花扑面地势崎岖,淋得狼狈自然不说,那野藤钩刺,入肉便能见血,穿擦中,血肉几乎就模糊了。而且在疾风的背上,这马儿丝毫不顾人是否坐得舒服,方向随意,腰身转折,又兼狂奔,速度真的如同要飞起来仿佛。全身的骨头也要被颠得散了,程倚天图有一身本领,坐在它的身上,真是苦不堪言。
疾风又一次把人从背上给甩了下去。
这可把程倚天的犟劲儿撩拨上来。
程倚天就这样的性情,真正要做的事情方才使出十分的力气。他刚刚倒也努力认真想去做了,但多少心理上不同,手底下发挥自然迥异。
这一次他再跳上马背,裆下沉了一股狠劲,双腿将马身牢牢夹住。疾风骨骼间多了压抑,四蹄扬起自然倍感压力,狠狠喘上几口粗气才有奔跑起来。但跑了几圈,步子就再也抬不动了。程倚天的这门本事把它几乎勒散了,和刚刚马给他受的滋味大不一样。而疾风也总算遇上了真正的对手。
疾风的马颈也被牢牢控制,程倚天让它向左必然向左,如果让它向右也一定务必向右。疾风奔跑本来迅速,但此刻实在非常不能自在。
疾风终于停了下来,一人一马都已经没了刚刚神采飞扬的样子,程倚天衣服破了,全是血污,就是疾风,银白色的****也一块一块成了灰色。
后来人马精神都恢复了。
云杉来找他们,程倚天把手伸给她。
白马此时再不像从前,“希溜”一声,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欢快过,兴奋地扬起前蹄,然后开心地向前跑去。
疾风一路飞快地跑,跑得身体在树影化成一道银色的闪电。树木风一样的向后直倒,各项事物都在身边变成光影。
小鹿跑过来了,在白马身边一起向前奔。疾风便放慢了速度,间或还停下来和它嬉戏,还把小鹿的犄角引得依靠在程、云二人的手边。云杉先只靠在程倚天的背后,后来程倚天将她抱到自己身前。二人相依相偎,在充满灵性的白马的背上,林风在耳边呼啸,仿若神仙一样。
云杉动情地道:“我从来也没想过,我真的可以有这么一天可以依靠在你的身前。”
程倚天笑:“难道以前有人也这样和你在一起吗?”
“我不想提以前的事情,”云杉道,但她接着改口,称:“不,即使是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也总是想着六年前的。”
是的,她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假如在六年前,假如从那时候起就从来也没分离过,假如……唉,那该是让人多么快乐的人生啊。
云杉垂下了眼帘,心里浸透滋味百般。
他们寻了一处河流,顺流而上,到了一个清清的潭边。那潭里的水来自于不远处石壁上一股清流,活水“汩汩”而出,注入潭中,潭中的水仿若一块翡翠。
云杉在林子里找了许多长而细软的绒草,砍了松枞树枝一起铺成无比绵软的床铺。森林的夜透着寂静与寒凉,一堆篝火也只是将身边烤得暖和。林子的深处却还依旧仿佛蛰伏着怪兽。
森林里夜宿,程倚天是头一遭,不过看云杉的情状,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云杉种种事情都处理得停当,而且圆熟,就连宰獐子,切肉放血,也做得如一个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男人似的。
“你……”
程倚天吃了她给他烤的獐子肉,琢磨了半天还是把喉咙里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你想说我什么?”
云杉却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程倚天只好低头笑一笑,道:“我实在太不能把握你了,你究竟会多少事情?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究竟为什么而来找我呢?你——”
最后还是一个“你”字,背后疑问却已经堆成了小山。
云杉道:“我是从很远很远的蓬莱仙阁来的,蓬莱仙阁的主人是个领兵打仗的贵族,他手下有一大批被封了官的将军。他本身也是中原皇帝家的人,是个王爷。我的这些本事都是和他以及他手下的那些人学来的。”
她说得越来越让人觉得虚远了,以至于让人忍不住问:
“你也参加过战役?”
“嗯。”云杉点头表示同意。
程倚天就不再发表意见了,篝火照着他的脸,昏黄和漆黑交换着明暗,一时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极为沉闷。
篝火里的木柴则被烧得“噼啪”作响。
程倚天夜不能寐了。
是啊,爱情的本身,其实浸透着很多的东西。权力是一个关键,经济又是另一个重要的关键。
云杉此刻是个贵人,她受着她口中的那个中原皇帝的亲戚——那个王爷的眷爱,这几乎是显而易见了的。那王爷的本事一定也了不起了的,从云杉的表现也十足可以看得出来,而且,蓬莱仙阁一定是个极大的岛屿,不比内陆这一块锦绣的江山,可比一个小小逸城——
是的,即使从来没有往这些方面想过,但程倚天还是在那一刹那间不能否认,自己的心灵开始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这变化是翻天覆地的,至少让他注意到很久以来从来也没注意,甚至多少年后本来也不会注意的事情。
他是一个拥有权力的,江湖的权力,但是,倘若从此刻开始,他根本表现得不能安抚江湖上群雄的话,是不是,眼前的这位姑娘就再也不可能和自己这般随行?
程倚天这样想着,心灵越来越不能够平静。被自己整理过的松枞树的树枝更适合自己去睡,而柔软的绒草让他感到床铺的温暖。
但他一点儿也睡不着。
脑子里老是想以前没有想到过的一些事情。
自己的逸城是不是也在江湖上逐渐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他自己目前还不能捉摸透的角色?义父的举措,只是让杜叔叔他们洗脱恶名?杜叔叔、萧三哥他们是能够改变的人吗?自己从很早开始的努力,到此刻是不是也成了这一切蹉跎岁月中的付出?
程倚天心灵开始掀起从未有过惊涛骇浪。身边的姑娘沉睡了发出微微的鼻息,这轻微的声音,撩动起他根本能不能再控制的****,而越发不能控制的心神更加变得开始剧烈震荡。
“我真的很想拥有她。”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是的,从来也没有过,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实在的原因。他想拥有、一个自己从来就很想却怎么也没接触过的生活。自己想要那样的生活,犹如自己渴望心底里早就应该勃发的生命。
那是怎样一种精彩的生命?
并还不知道。
但是,想拥有,也终究会知道。
程倚天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