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宽一个“鲤鱼打挺”,跃了一半,腰间一痛又摔了回去。谢刚自是冷笑,被香儿一唤,这才又回座位坐好。楼上的喽罗早跑了。小儿探头探脑,脸上极为不自在。
云杉看着这一幕,冷冷语气对谢刚道:“逸城于你,倒是很不被放在眼睛里。”
谢刚道:“邪门歪道!”答得甚是简洁。
云杉转头对香儿道:“你瞧你这位朋友,他已经把我们拉到和逸城敌对的份儿上去了。”
香儿低着头则不答话。半晌,她方才回应过来,道:“宫主交待的事宜,云杉姑娘还请拿个合适的章程。”说罢,眼光闪烁,已是不再顾及谢刚。
谢刚迷迷糊糊,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突然,只见白光一闪,习武之人动自由心,心念刚动,人已又直觉支配平平滑出两尺。云杉剑长三尺七,中间隔着桌子,剑尖如同蛇信,堪堪定在谢刚鼻梁之外半分之地。这当真是分毫不差的动作。谢刚人未站起,一双筷子击打而出。接着摁绷簧抽出自己的佩剑,格斗声起,那是一连串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云杉人若紫燕飘然而过,谢刚取了一个下风,贴着地板斜斜滑在了楼板的另一方。
云杉立在二楼的栏杆上。
谢刚又惊又怒,急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杀了你。”云杉声色不动,若无其事,吐出这六个字。
谢刚想不明白,道:“我们不是……”说到半途,自觉又接不下去。
香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云杉垂剑凝神,只听她下面有何言语。
香儿想了想,对云杉道:“云姑娘,说起来此少年不是我们初时想的那样。你看他用剑的模样,原来竟是大对头上官剑南的什么人呢。”
谢刚一愣,暗道:“她怎看得出来我的武功家路?”便听云杉又道:“如是,此人更加不能留了。”飞身一跃,人已在自己方圆不足三尺以内。这个紫衣姑娘剑快手狠,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出招已是如疾风骤雨一般,招招不离自己前心后背喉头眼睛太阳穴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尽为杀招。
谢刚边打边抽机会道:“我和你们何怨何仇?”
云杉则“咯咯”笑道:“无怨无仇我也是这样收拾你的。打架就是取命,你啰里啰唆倒不如我了,像个女人!”
谢刚反唇相讥:“我像女人,你倒像个男人。”
云杉笑了一声,道:“是个男人,自然就一定要取了你的命了。”
双剑相交,二人分在楼板两边。
此时街上人声更吵,追魂萧三郎、随影冷无常,还有神爪殷十三,接到线报,都尾随逸城公子程倚天急匆匆向这边赶过来。程倚天听报“有一个紫衣姑娘”,暗想一定是云杉来了,等来看时,果然不错。云杉和谢刚从楼上打到街上,正值谢刚一招“九花落英剑”里的高妙招式,云杉被他剑中夹掌击中,谢刚长剑一挥,只似要将她喉咙穿一个血窟窿。程倚天极为震惊,急叫:“剑下留人!”待要上前,追魂萧三郎、神爪殷十三已经一左一右,将谢刚双肩分两边死死固定,动作当真只在电光火石!
谢刚还不忘楼上斗嘴,问云杉道:“你还说我是个女人吗?”
云杉倒在地上,看程倚天方寸大乱的情状心里暗自得意,便道:“我不是男人,你自然是。”听起来却很不伦不类,也不知她究竟是说 “我不是男人,你自然是男人”,还是接谢刚问,而答“你自然是女人”。谢刚想了想,就是觉得不对劲。但两大高手虎视在侧,不明他们和云杉什么关系,命悬一刻,也只得将她放了。
程倚天奔上来,对云杉道:“你没事吧?”关切之情实是出自内心。
偏偏云杉很不领情,拍拍沾上尘土的衣裳转过脸不去理他。程倚天讨了个老大没趣。
这时,街上已满是逸城自己的护卫,分成了两队,大伙儿一起向主子请安。
程倚天道:“免了。”然后对谢刚说:“这位兄弟,我已经念天有好生之德,放你离开,你怎么不识相,又带着武力回来了呢?还大闹洗心楼?”
谢刚对此时情形感觉竟是一团迷雾,干脆脖子一梗,硬着头皮道:“我愿意,你管得着?”像个无赖仿佛。
程倚天自思他自己愿意的事情,自己确实有点“管不着”,便笑着对殷十三道:“十三哥,还是请这位兄弟到府上去吧。”又对云杉和香儿道:“二位姑娘自然也是有事前来,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移驾,到鄙人家中何如?”说着便让开身形。云、谢以及香儿互相看看,谢刚第一个发出回应:“去就去,怕了你不成?”三人同行,追魂、神爪、随影随公子爷齐跟于后,逸城诸人已是暗暗冷笑。
程倚天在逸城中的住处共有三个:一是他练功读书的地方,中原大侠雷冲精心为他题写了“闲雅小筑”四字,从小起便教导其修身养性;另一处在山泉背后,循石阶走入,迤逦多趣,不多时便可见青竹遍地,精舍耸立;最后一处便是逸城中高手密集的地带,乃一座大院,七进房屋,内纳山水,风光甚佳——云杉他们走入的,就是这一处了。
云杉进府之后被安排在雅阁,一处依山而建的五层雅居,东边一条小路,路边的松树、柏树长得非常高,黑色的树冠遮挡在道路上空,再往下就是小池塘,清澈的溪水哗啦哗啦从上游流来,池塘里面却是透明碧绿色的,犹如放了天然的整翡翠。
一晃住了有两天,云杉终于按捺不住。老实说,这里气候宜人景致优雅,下人伺候得又周全,过上十天半个月也没有问题。但是云杉是身负任务而来的,再说,在别人地头上,难道程倚天、萧三郎他们还真的把自己当作贵宾吗?就凭香儿和谢刚都不和自己在一起,就能嗅出不太一般的味儿了。
云杉耐着性子又等一天,第四天,独自出了雅阁小居。
程倚天正和殷十三去库房看帐,二人都看见云杉从游廊上来。殷十三机灵,忙道:“公子,我先去查点,做出个大概的数目?”程倚天点头由他取道先走了。
见云杉走过来,程倚天道:“怎么样,过得还习惯吗?手下人还都懂事吧?”
云杉道:“你躲着我就是不想见我,手下人听从你的命令行事,你说好他们自然好,如果不好,也是你指使的,问我做什么?”
程倚天道:“这怎么说话呢?我尽地主之谊,自问待姑娘并不欠礼数。”
云杉沉默了片刻,才转话题问道:“谢刚和香儿呢?”却不得对方答话。云杉微有些踌躇地将头抬起,刚好接触到程倚天炽热如火的眼神,不由胸口一阵猛热,心跳急速。而那人动作极快,顿时张臂抱佳人入怀。二人牵牵扯扯折入松树林子,又自亲热了一番。那程倚天十成心里面怀有的调侃嬉笑倒有六成,云杉却是含多年的思念、兼自身的矜持,又冰雪聪明感受到他调戏之后的不情愿——种种掺和,自是半推半就,要糊涂了事。
云杉好容易躲开程倚天的亲吻,吸口气,大声道:“你到底是逸城公子呢还是流氓头头?”脸颊赤红,径自觉得有点恼。
程倚天道:“是逸城公子,但那是别人封的,我喜欢做流氓头头,你看身边那些个人可不都是这样混帐下作的身份?”
云杉道:“我可是有正事来的。”
“为肖飞艳么,我知道的。”说到这儿,程倚天不再无赖强迫云杉了,他正了正脸色,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是淡淡笑着,既礼貌又不失随和道:“肖飞艳的江湖手腕,历来都是别人家吃亏,而她自己坐收成利什么也不用做,只捡点银子入账。老实说,我并不愿意只为他人的仓库添银子。”
云杉道:“你和她总是定下协议在前。”
“所以要她知道什么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再说了,江湖之上,世道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有实力谁就是说了算的那个。肖飞艳派你来做说客,岂不闻在下逸城公子对女色并不绝对排斥,但也绝非会受其之控的无用小人否?”
说罢,程倚天冷笑了起来。
奇怪的是,受了他言语侮辱的云杉倒未曾显出明显的愤怒的表情来。她只是眼光闪烁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他道:“你当真如此想的吗?”
程倚天一怔,又听她幽幽道:“我以为我会得到逸城公子口中如何对付肖飞艳的章程,却不过……”脸露不屑,想是将刚刚的鄙视都踏在了脚下,下巴抬高,那璀璨如星的黑眼珠满含愚弄仿佛。程倚天主动进攻的,此刻反而脸红了起来。
云杉这时却将他一抱,脸贴在他的衣服上,口中喃喃道:“倚天哥哥,你还真是个傻瓜。为什么一定拔除掉莲花宫这个骨子里溃烂的脓疮。她存在于这个江湖上,给你挡得是风和沙子呀。你知道给她唬得过去的数目,给她开不了口说不了话的银子,好大的风险就由姓肖的扛了去。她是做惯了占山大王,不得不如此,但你还要想想出了莲花宫之外,连云山上有剑庄,剑庄之外更有各门各派,北方的玄门又总是虎视眈眈的,逸城新建,当真经受得住这么多强敌在侧的攻击吗?五毒教当初多猛烈的势头,教主肖瑶出自江湖就没有碰到敌手,最后也令凤凰山被火焚告终。江湖上能人群起,鹤立鸡群有多么艰难,本来就是应当了然的。倚天哥哥你逞强恃勇,最后可不得陪上兄弟亲人的性命?你难道都没有想过吗?”
程倚天满腔的怒气就在她喃喃的低诉中烟消云散。不过,虽然事实如她所说倒也非不合情理,但是逸城兴建,就程倚天本人而言,和云杉心境大不一样。程倚天少年出道,武功超过狂刀、追魂、神爪、随影,早已臻入绝对高手之列。他胸中的豪气难以用一个女孩子的心来揣度,但思虑云杉确是自己心爱之人,又不得不顺从些她,沉默片刻,就她话题叹息一声接道:“你这话才算有点道理。我想你是肖飞艳派来的,对付我,心里面不免有些很不舒服。但是既然你这样为我想,又很费一番功夫考虑似的,我当然不能辜负你的心意了。”轻轻抱抱她。
云杉展颜露出迷人一笑。
程倚天暗叹一声,接着道:“依你,我该如何偿还莲花宫损失呢?”
“该还的还了吧。宫中大小人等靠银子吃饭,你们总不能都一锅端了去。再说,我从小在莲花宫里长大,没有亲情,还有些旧情,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饿死在贪心贪念之下。这贪心贪念还不是他们要使的,公子对付,只向着莲花宫主才对,不能连累到其他无辜的人。”云杉说着,竟都要哭一般。
程倚天听得又气又恨,只得道:“晓得。便都将原本他们的还了他们就是,赋税中该给的银子照旧,算我养莲花宫三年。你这小妖精,再不哭啼啼便好。”
云杉这才又笑了起来。
第二天,云杉便带香儿以及剑庄门徒谢刚离开了逸城。程倚天问她还需要什么,但云杉对于逸城的馈赠一概拒绝了。又说自己如今还是幽居在奇花谷,有缘还是要再见的。程倚天带追魂萧三郎、神抓殷十三送她出城,直到离城很远才恋恋不舍挥手告别。
谢刚还没有完成师父交待的任务,原本死活不肯走,但云杉对他道:“你要想查到你想知道的事,不若到江湖上走走,未必少了收获。逸城当中人人戒备,个个都把你当作贼一样防着,可能查到什么?捉两个老鼠也是别人同情你奔波这么远来的,半点经验也没有,可望做什么大事呢?”这才将谢刚劝出城来了。
谢刚对这个不是良善角色的姑娘驳斥不了,只得出来,但怀了满腹的不情愿。
离开黄山不多久,云杉便和香儿、谢刚散了,回奇花谷。中途路经一个村落,因为天色阴沉将要落雨,寻了家农户,暂时借住。
雨停后已经是第二天,云杉信步出去,见这村落中林林总总约莫三十来户人家,散步得挺广,一直到很远的河边。空旷的荒野则野草茂盛,一条弯弯的河,河边芦苇经雨洗过更显青翠,被风一吹,哗啦啦便如同藏了无数哨兵。
云杉站在河边只是看,漫漫的山野仿佛巨大怪兽的背脊,自己原应该尽兴驰骋,却因为种种限制不得不局限住脚步。她仰望天上,只见一排鹭,又看见飞翔而过的其他鸟群。似乎又见三两只鹰,张着一米来宽的翅膀不停做着盘旋,那阴影,在高高的天空只是几个黑点罢了,可是云杉却仿佛看得比在眼前还要清楚。
不过到底全部情绪最后要化作一声叹息,她的脸,也由总是乐观积极变得非常忧郁。但这也只是一霎那。云杉从长满芦苇的河走出去好远,直到将这一片原野都远远甩开了,天色从中午又变成了黄昏,才重新正视。前方已然出现一丛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