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剑南从座位上站起来,跛脚老人当前有礼,道:“上官庄主。”语气并不显得尊敬。不过上官剑南还是礼让过去,口道:“幸会。不知老丈哪里高就?怎来我连云山小地方?”二人各自摆了个架势,跛脚老人因为手里提着人,不敌上官剑南双手抱拳,两人暗中真力一撞,他的身形便有一些晃动了。当下那张疤痕分布的脸露出了很不好看的神色。
上官剑南却出了口气,绷紧的脸皮微微缓和。又道:“小女顽劣异常,平时都在在下管教之下才稍微乖顺,前不久奉她母亲的命令下山做点事情,居然近十天也没有半个消息,原来是落在你的手里了。假如真有冒犯,还请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我上官剑南也在此先向你陪个不是,还望你能给这个面子。”伸手一拂,本来还在跛脚老人手里拿着的燕无双,顷刻间竟然就到了他的手上。跛脚老人一时震惊,急忙来抢,丁翊、龙正方等几个九花落英剑的弟子纷纷跳出来,拔剑拦住。跛脚老人见失了凭仗,又身陷敌阵,大厅之上挤挤挨挨,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上官老儿的拥趸。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也就算了。道:“上官剑南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好手段,在下佩服,真的佩服。”干笑一声,退在人群的后面。
原本铆足了劲想要观赏的一场好戏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大家惋惜的同时,对天下第一剑的名头又兴起更多的敬意。
燕无双回到内室,换了多少天流落在外的破损行装。又歇息半日,其间,对父母亲严厉或者温柔的问讯均一概不理。直到下午,小旋风谢刚悄悄来看她,燕无双一直维持的武装全线溃败,使开下人,在谢刚一人面前泪如泉涌“呜呜”哭开。
燕无双实在是一个心眼儿颇多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看起来仁义大度,实际上不然。逸城乃武林正道所有志士的大敌,而程倚天乃逸城之主,所有魔头的定盘心,倘若他遇了难,最好得个不幸身亡,那么逸城一众宵小,马上不在众人话下。那么天还是原来的那个天,黑是黑的,永远翻不了身,永远骑不到白的头上。就其利害,程倚天被陷龙潭之事便万万不能被他知道。母亲燕素素也一样不能得知。
至于谢刚,他是整个庄上唯一没有被父亲所谓礼教仁义同化的人,算是眼下她唯一能够依仗的人了。燕无双一把鼻涕一把泪对这个小师兄哭诉道:“原本人家不会被一帮草寇山贼囚囹,都是因为我,被人挟持,受人摆布,才不得不屈身做了山贼的阶下囚。我如今得爹爹神威大展还了自由,却不能前去解救恩人。你叫我心里怎么能够好受?怎么能够不哭?何况,小丫头翠屏也一般在敌人手里呢。”
说着说着就将谢刚铁汉的心全然溶化了。谢刚道:“要救程倚天实在太简单了,狂刀追魂现在全部在我们庄上。师父不许我们任何一人和他们接近,但是,我可以偷偷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
当下密封了一纸密函,飞镖射在逸城人的眼前。殷十三伸手将飞镖捏住了,闪目一瞧见原是上官剑南很是喜欢的那个小弟子,便觉不是好事,甩手将镖就要扔掉。还是杜伯扬谨慎拿了过来,展开,只见上书:“逸城公子,身陷龙潭。”下方还有一个简略的地图,标明龙潭是个寨子,在剑庄东南,距离约有一百八十里,却都是女子笔迹,秀丽娇媚,不知出之何人之手。
杜伯扬等人商议之后,急忙向上官剑南告辞。待至龙潭山下不远,一骑风般飞来。定睛瞧,不是公子程倚天又是谁?但见他浑身又是污迹又是伤,想是分手之后就没有一天好过。杜伯扬、萧三郎等,大多数都是看着他从小长这么大的,顿时觉得心疼不已。
程倚天最终脱身并不奇怪。在这座山的西麓有个大王庄,大王庄的庄主王大庆和龙大海是朋友,谈不上生死与共,但在这一片道上他们称兄道弟,交情不算浅。王大庆有个儿子,叫王生,在知府陈德望的门下捐了个官,最近升了岳州府的捕头大人。王捕头一直和城中达官贵人都有来往,因此程倚天和他还算熟识。而龙大海既然和大王庄相交深欢,和官府多多少少有着牵连,想必提出王生,最后又提出陈德望,对自己未必没有利。
而事实证明,龙大海虽然狐疑,但还是相信程倚天乃是出自岳州城的大户人家,和知府陈德望也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知己好友,不多时,便和夫人商量将他放了。思忖跛脚老人云乔尹走了数日,马上就会回来,因此不及给他整理梳洗,连同小丫头翠屏一起放走。
程倚天下了山,疾风突然从密林中奔跑而出。这匹马被什么人鞭笞过,白毛上沾着已经变黑的血渍,拨开白毛,黑红的伤口赫然跃陷。程倚天非常疼惜,又觉得好奇,但见此马精神卓越,力气不减,当下抱起翠屏飞身上了马背。马缰绳一拎,马儿奔将出去。后来听到人声,一看,原来杜伯扬他们终于找到这里,只是时间差距将原本都应该嫩能够化解的事都耽误了。
双方汇合,因公子并无特别大的损伤,杜伯扬等人顿时将心放下。择了一个妥善的住处,他们先行休整,丫头翠屏由快剑杨昱送上剑庄去,算还了里面人的人情。
且说众豪杰集聚连云山,不几日,连少林寺的和尚、武当山的道士都闻讯而出,为的都是华山掌门郑晓峰和峨嵋掌门素离被擒的事。
丁翊将一封由少林寺方丈亲笔题写的信函交给师父,道:“天慈方丈说,此次事关重大,请师父一定全力解决。六大派这些年来同声同气,如同手足一般,如果最后事情成功解决,六派人士都将感谢剑庄庄主的大恩大德。”
上官剑南拆信一看,内中内容与丁翊说的大同小异,不由眉头微蹙,轻哼一声。
丁翊道:“师父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上官剑南道:“二十年前天魔当道,六大门派被绝命谷主白乞牵制合攻凤凰山,丢了颜面,方丈天慈以及武当的掌教清风一直认为是你师父我暗中成事,因此二十年来宗时耿耿于怀,他们这次推动我出来主事,自己却龟缩在后面,难道,不是用心叵测?”
“这也未必,”丁翊道:“师父乃江南武林公认的盟主,虽然没有经过严格的确认,但是大小事宜向来都经过咱们剑庄的,这已经成了一个惯例。目前事情出在咱们脚底下,少林武当名声虽然显赫,但终究是鞭长莫及,怎能不请教师父您呢?我看,此事依然管得。”
上官剑南道:“可我们不能做了别人的工具。”
“师父这点尽可放心,不是还有方丈大师的信函在吗?我们一切都遵循方丈大师的意思便是。再说,六大门派出的事情,我们怎么说都只是个帮佣。师父您想想,难道不是吗?”
上官剑南笑起来,道:“在这个庄子上面还是只有你最理解为师我。”接着召唤小厮:“来呀,备马。”
丁翊问:“师父要去哪里。”
“铁佛寺。”上官剑南说完,命他也准备一下,一同跟随。
师徒二人便往东山而去。
铁佛寺和剑庄靠得不算很远,但山路崎岖,走下来也有半日时光。待从寺中回来,天已黄昏了。这时,大小姐燕无双在师兄谢刚的陪伴下,从庄中走出来。
上官剑南一见,便很没好气地喝道:“哪里去?”
燕无双小嘴一噘,道:“去玩玩。”理也不理父亲的怒气,昂首挺胸,打马走了。
上官剑南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不过愣是对这个女儿没有什么办法。心里道:“天都黄昏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又到哪里乱跑?”想想最近的事情,长叹一声,再派好几路人马随小姐身后好好保护着。山雨欲来,要防后院起火啊。
燕无双知道程倚天已经脱了困,心里高兴之余,更渴求马上见他一见。而且这个姑娘欲望一旦兴起就如激烈燃烧的火焰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的,虽然外表冷静如旧,内在却是热情已然无法自控,自然也就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下了山,立刻便往杨昱所说的龙腾庄奔去。
进了庄园逢人打听,终于在密密的绿柳林边找到了日思夜想的程倚天。欢呼一声,下马飞奔过去,双手便把那人的腰身给抱住了。紧紧的,生怕他从自己的手心里飞掉。
程倚天大吃一惊,心道:“这是谁呀。”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被自己从龙潭救小女子,不由哑然失笑。那一刹那,他也忘记这个小女子乃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剑的独生女儿了,忙爱怜地将她轻轻一抱,笑着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想见你就到这里来了呀?怎么,你居然一点儿都不欢迎我?”燕无双扬起脸庞,似嗔还笑的轻轻说道。
程倚天摊开双手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奇怪,连云山离这里路途挺远,你怎么说出现就出现了呢?事先应该给个招呼,我好准备准备,好好招待你这个剑庄大小姐嘛。”
他的神志这会儿算是清醒过来了,后退着离开燕无双半步,半是戏谑,又半是正经,搞不清他热情的真假。
燕无双热恋当头,全然没了平时的冷静,只顾道:“准备就不用了,我和你同患难一场,不管是不是剑庄的小姐,这个朋友还是要认的吧?怎么,你果然一点也不高兴我的到来?”
程倚天笑着道:“怎么可能?你瞧着月亮都上来了,你又赶得一路汗水,我感动都来不及了。走走走,到我舍下先洗个脸,再喝点热汤解解乏,然后再说。”说着,将她领到逸城人等下榻的住处。
杜伯扬是个沉稳的人,没表示什么。萧三郎的震惊光从脸上看也只是略有痕迹,殷十三却不同,他大嘴巴如同乌鸦一样,“呱呱”直叫道:“什么人呀?贾鹞子塞过来的吗?走走走,没你的事。有事还是找你们那贾大胖子去。”
贾鹞子贾翩翩是这个庄子的主事。程倚天连忙道:“不是不是,一个朋友,远道来的,十三哥,你别这样吓到她。”
殷十三“哟嗬”喊了起来,道:“我说公子你厉害哦,这不刚走了……”没等说出来,要说的那些话在萧三郎和冷无常的共同努力下全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唔唔”声。萧三郎捂着他的嘴,悄声道:“铁爪子你识点相好不好?公子爷的私事,你插什么嘴,快随我们到后面歇息吧。”又对杜伯扬道:“走了走了。”大伙儿均皆作笑,拉拉扯扯进了西厢。
东厢的院落程倚天一个人住。燕无双被领到耳房一间空置的房间里,有丫环送来水以及宵夜点心,洗了把脸,两个人面对面吃吃东西,说说话,不一会儿就到了深夜。程倚天退出房门,道:“燕姑娘,你好好休息。”自己去了正室,这一夜几乎无眠,多少次想起来到院子走走,但是想想耳房里面多出来一个人,就怕打扰到她,困在床上一直到天蒙蒙亮,这才睡意袭来。然后就睡到了太阳高上。燕无双老早吃过早点,等在院子里了。
程倚天感觉很不好意思,忙解释说因为受伤的缘故,精神总不如以前,见对方目露关切,连忙又说:当然过几天也就全好了。看人家姑娘抿嘴微笑,当下脸上不由一阵阵发起热来,脸上表情一时间颇为尴尬。
好在有人来,这才解了他的窘迫。
吃过早饭,程倚天领着燕无双到前厅去,和杜伯扬等人打了个照面,才往别处走去。燕无双道:“都说逸城的人手染血腥穷凶极恶的,今日一见,似乎并不是传闻所说的那样。”
程倚天偏头看着她道:“你觉得他们人怎么样呢?”
“这个嘛——”燕无双托着下巴想了想道:“你叫的那个‘杜叔叔’,我想,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狂刀杜伯扬了吧。我看他一脸雍和之气,全然不是什么杀手屠神,我看他像一个真正的长者,很关心人,也非常爱护人。对你一定很好。”
程倚天点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那个脸色有点青,但长得非常俊秀的那个,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追魂。听说萧三郎乃人中吕布,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只可惜练了毒功受了一些影响,不过依然不失为难得的英才。对你一定也很好。”
“再有,就是那个一见面就开口教训我的了,当是神爪殷十三了,传说此人心直口快,但是并不影响此人成就一腔缜密的心思。他虽然大大咧咧的说话,可无一不说在点子上,算得逸城中出色的人物。关心你之情不输于前面两个。”
“至于那个脸如僵尸却行动敏捷的,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随影,听说此人虽然在逸城四杰中排名最末,却是老爷子雷冲最最亲近的人。他和小公子的感情并非其他人所能比的,我想众人之中在情感上能够和他一较高下,只有快剑杨昱,那个人,从小就是你的跟班,不知道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滔滔一席话,准确无误有条有理。
程倚天笑道:“看来在你的眼睛里,逸城早就被摸了个内外熟悉了。毫无秘密可言呀。”
“这些事情江湖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够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呢?只是我从小常听我父亲说一些礼教大义,觉得所谓武林正道,也不过框结了些似是而非的正义。我很佩服你们想爱就爱,敢爱敢恨的率性。逸城公子名扬江湖不足三载,可是在无双心里却藏了多少年了,为的就是要有这么有血性的汉子,能够让我也那样爱恨不由一次。所以一旦会过就难以相忘,这才……这才……”
“这才星夜到此,为的就是说着一番真心实意的话。”程倚天待她全部说将出来。
燕无双臊得满脸通红,不敢拿眼睛看他只好深垂着头颅,声若蚊吟,低低说道:“是,就是这样。”
在这个从小便高傲不可一世的姑娘的心中,她自思这番表白纵不能换来他人的感激涕零,也要让对方手足无措感动至深,然后便情不自禁,最后拜倒自己脚下。事实上成年以后,凡是见过燕无双的青年,十个里面有八个神魂颠倒从此要魂牵梦萦,没有动心的两个则完全是为了家庭卑微自己功夫浅薄,不敢动了这样的念头。举例说,大弟子丁翊就是其中一个。另外,四公子之一的玄门少主燕霆也是有相同症状的一个。这两个人在燕无双看来,都是出类拔萃的,而且以她的阅历,又并不明白程倚天和他们之间真正的区别,反而是,以她一贯感知,总还觉得后者和那两个人并无二致。那么,程倚天心动情动也是情理中事了。所以,她满怀热忱的期待着,期待着他的手会再落到她的身上,然后,他们就能够成为江湖上人人艳羡的一对爱侣。
可是,凡事总是要出点岔子,这才显得冥冥中命运的奇特。程倚天并没有很感动,相反,他觉得仿佛有些麻烦正在逼近自己。他沉默了半晌,微微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燕姑娘,我想,你是不是这几天想的有点太多。”
燕无双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还没有褪去潮红,但眼神里却闪出一丝震动,她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之间关系到正邪不两立,有些事,可能是不太可能的。”程倚天斟酌着用辞,小心翼翼地说道。
“为什么?”燕无双紧跟着叫道。不过这个聪明的姑娘很快就回味过来。程倚天的表情很显然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倘若对自己有意,即使事发突然一时不能接受,但万万不可能是眼下这副样子。燕无双也是被热情冲昏了头脑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一时间不由得委屈,接着感到心酸,不过很快还是调整过来,主动道:“如是,请恕无双真的鲁莽了。我也是感恩公子急难中相救,那几日想起来可也算得患难与共,心中不免、不免以为……”想到自己一腔情意居然也付诸流水,眼中热泪止不住“扑漱漱”跌下眼眶来。
失望之下,她也不便在此多做盘桓。待了半日,和师兄谢刚一道向逸城人众辞行。杜伯扬等人不知道她此行真正目的,但见她一个女子,因为已经知道了当初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对自家也算有些小恩,表现自然还是比较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