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看看石碑,又望望谷内,寒气还是从脚底升起,一直透心而来。
杜伯杨提起中气,朗声道:“逸城杜伯杨携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三位兄弟拜见白谷主。”他内功深厚,声音往山谷中远远送出,并在山峦之间形成回声,便听“……拜见白谷主——”一声接着一声悠悠不绝。萧三郎等都暗自佩服。
鸟飞如常,水声依旧,没有一个人出来搭理。
萧三郎建议:“不若硬闯吧。”
殷十三和冷无常都称好。
杜伯杨想了又想,同意道:“只能如此!”
谁也想不到,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绝命谷竟是这样一个幽静、美丽的世界。杜伯杨背负程倚天走在最前面,虽内心忐忑,可实在按捺不住对此地景色的赞叹。走过一大片竹枝扶疏的紫竹林,又踏上细细的白沙。河水如同一个温柔的老朋友,轻轻缓缓流过脚边。
突然,萧三郎大喝一声:“当心!”身后冷无常挥动铁钩,霎那间拦在众人前面。只听“叮叮叮叮”一连数声,十多支大小如袖箭的暗器跌在沙地上。
殷十三想拿一支起来,萧三郎一把将他手按住。
“素闻绝命谷中有一个叫‘十八破’的暗器高手,其暗器手段高妙绝伦,天下就没有一样正规的兵器不可破。”萧三郎知会殷十三道。他掏出一团黑色物事,展开为一只细丝手套,套在手上。这才弯腰捡起。这暗器中段作蛇形,扁平处刻一个字:“破”!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十八破。萧三郎又继续解释:原来这暗器不仅来得快,所蘸“烈火”剧毒更是厉害。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些绿色的粉末均匀涂在冷无常持铁钩的手上。盖因那铁钩击飞暗器后,烈火剧毒已经顺它传到主人之手。假如不治,片刻间渗入肌肤,再进入血液,不消一盏茶功夫,血流加速,最终导致心力衰竭。而这绿色的粉末系“毒尊”精心所配,专克“烈火”。如此有备而来,其他三人顿觉放心。
又往前走,一丛绿树挡住弯过去的路。一把黑黝黝的剑猛然从树叶间刺出,无声无息,却快捷狠毒。这回换殷十三上。但见他舞动铁爪,“嗒”的一声,来剑已被锁住。“咯咯”声中,敌我双方你来我往二十多招,那剑愣是没从一对铁爪中挣脱开去。剑身一轻,那人放开兵器,举手携劲风迎面便打。“砰”的巨响,萧三郎和对方对了一掌。只见一个满身漆黑的人从树丛中高高升起,掌力相撞所产生的斥力令他向后远远飞落,手臂展开,衣袖飞动,就像一只黑色的巨大蝙蝠。
“呸!”殷十三狠狠啐了一口,将那把剑扔在地上。再翻看双手,并无异常。看来这谷中的杀手千奇百怪,却非个个兵器抹毒。回想适才那人剑法着实精奇,自己使出全身解数方锁住他的兵器,原是一位值得交往的好汉子,想不到人品居然这般卑劣,弃剑出掌,偷袭手段端是毒辣。没有三郎助阵,只怕还要交待在这地方那。
杜伯杨劝导他道:“血蝙蝠名扬江湖,手段和常人本来就不大一样。你不要往心里去啦。”
是啊,若是比武切磋,最终殷十三会赢,可是,杀手的宗旨乃是杀人。只要能达到目的,有什么极端的手段不能使用?血杀、滴语听潮、回风无魂……这些人在血蝙蝠名单上名气一个比一个大,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纷纷叫他们见识了个饱。血杀的泼血七十二斩、滴语听潮的鬼音、回风无魂的丧魂手……一个比一个恐怖,一个更比一个令人魂飞魄散。
自过了血杀的泼血七十二斩,胆大如殷十三者已经面无血色;滴语听潮的鬼音从阴森的峡谷中飘飘荡荡传出,一向以无常自居的随影甘拜下风。回风无魂的丧魂手更绝,他整个人都像从地狱里钻出来,全身漆黑,只一张脸惨白惨白。手倒是没有瑕疵,青天白日、人烟稠密时看,还很优美让人遐想,可掌风阴冷。扑面而来时,所有的人都会狠狠打个冷战。加上他那张脸,眼窝深陷,漆黑发紫,鼻子高挺,一张嘴唇紫黑紫黑如同吸血鬼。不时面贴面出现在眼前,谁受得了?
殷十三一受到惊吓,手就不听使唤,身上的衣服被他自己扯得一缕一缕的。萧三郎俊秀的脸不再泛青换返白,杜伯杨也有点儿撑不住,他身上还负着一大活人,冷无常倒还不脱英勇。四人拼老力,战过血蝙蝠里名头最响的冥蓝光,终于闯出黑暗。
前方传来水声,白沙遍地,竹影摇动,原来是又回到始发地。
“哗——”一尾鱼被丝线扯出水。刚刚喘过气来的逸城四杰顿时神经骤紧。却见绿树掩映中,只有一名青衫客独坐。
这个人不到五十岁年纪,一张清癯的脸上颇有些风霜之色。手持钓竿,扯下青鱼,又一甩,钓钩重新垂入水中。
四杰真的很疲惫,互相看看,最终由萧三郎走上前,问道:“老丈,因何在这里垂钓?”
青衫客头也不回,淡淡道:“山清水秀,神仙之地,不在这儿该去哪里?”
“这里并非寻常之地。”萧三郎耐着性子温言道。
青衫客这才稍稍转过头,眼珠儿上下一轮,将他打量了个来回,道:“寻常之人才能看见寻常之地,你们不是寻常人,所以会得到不寻常的对待。”说话间,也未见他有什么动作,便看见好好站着的萧三郎猝然倒地。
杜伯杨、殷十三都未及反应,那老者挥手间打倒两人。
冷无常逃出一步,背心一紧,已被拿住。
青衫客冷笑道:“好啊,也有能在我面前逃的人了。你小子真有种!”真力一吐,冷无常跌在地上。
他拿着钓竿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程倚天身上。
这一路厮杀而来,程倚天早被颠醒,可恨真力紊乱,自顾不能,眼睁睁看杜伯杨他们出生入死,心中悲苦。再想这四人全是为了自己,慷慨豪迈,情深义重,又觉感动。此刻见四人瞬间倒下,忍不住叫起来:“住……住手!”他内伤深重,刚吐一个字就不停喘息,两个字全说出来,精力虚脱,又昏厥过去。
青衫客冷笑不止。可是,这冷漠的表示未能持续片刻。只见程倚天仰面朝天,一缕鲜血缓缓漫过嘴角,从他的脸颊一侧流下来,他不由大惊。上前弯腰一探,浑身发烫,再摸鼻息,已是气息微弱。
两名血蝙蝠从山石后跳出来,望他行礼。青衫客道:“看住四人。”自己提起程倚天,脚步匆匆离去。
时间倒流,到二十年前。
绝命谷主白乞坐在紫竹轩前的石凳上,对面是来访的无名少年沈放飞。
白乞师承通天彻地洛青丘,武功小半靠师授,大半靠顿悟,修为着实了得。
而沈放飞更是如同天外来客,一身功夫完全得自于自己对易经以及事态万物的参悟。两人交手,没有胜负,只有对彼此的佩服。
白乞询问沈放飞关于乾元混天功的奥秘,沈放飞道:“乾元混天功,其关键就在于阴阳共生,相辅相成,修炼者除了练就两股气之外,还要不停澄清心境,扩展心胸,以求百川归海万物包容,达到真正的阴阳合体。”
白乞一边听一边思忖,待他说完立刻接道:“照你的说法,此功固然妙用非凡,可想突破其中的武学障,难之又难。练武之人,大多争强好胜,你叫他们要胸怀万物,有几人可以做到?”
“你说得极对。”沈放飞点头道:“此为一,更难的是,一旦神功练成便不可遭到破解,因为阴阳异数,相互攻击,五脏六腑本是多么娇贵,如是一来怎经得起?所以,到时候不需别人加一分力,自己就将自己震死。”
听闻此言,白乞仰天大笑:“就你这般说法,想要置你于死地岂非轻而易举?”
“不错!”沈放飞毫不介意,笑着道:“白大哥的功力虽高,打破小弟的阴阳防线还不足够。但是,如果加上少林的荟可方丈、武当的紫阳真人,三人之力,只需一掌,便取了小弟的命去。”
他的笑容是那般纯净,叫人看不出半点伪作,果然当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百川归海法容万物”。
于是白乞敛住笑容道:“假设有一天,兄弟你真的遇到攸关生死的大难题,我要想救你,该怎么做呢?”
他的眼神也清澈闪亮,沈放飞也不由得心中万分感动。
沈放飞缓缓道:“乾元混天功,阴阳调和即为胜,阴阳不谐就为败,说穿了没有什么奥妙的东西。假如想要拯救,只需有相匹配的功力捕捉住两股真力,然后同时对冲。初始不可太强,以防造成散功,回天无力,等阴阳二力慢慢回应,斥力增强,再加大力道。这样阴阳二力不甘示弱越来越强,一旦可以同仇敌忾,相互交融,就成功一半。到这时,外力加以牵引,将功力疏通至各处经脉,完成一个大周天,便功德圆满。至于内伤,功力本身便可自行调养,再无其它!”说罢突然跪倒在地,向着白乞磕了三个头。
要知再强的弓弩也有力尽的时候,世间万物,谁都无永保无恙之本领。这武林中,他二人又都算得绝顶聪明。不过断天崖一战,白乞说什么也赶不上了,甚至凤凰山一役,他为了沈放飞破了自己“永不入江湖”的誓言,也没有看到他。可以这么说,绝命谷一面,既是他们生命中唯一一次相见,也是他二人之间的永别。
榻上的这个年轻人,他的眉眼与当年的沈放飞似有相似,但是自己很难判断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沈放飞并无妻子(和肖瑶之间都是传闻,白乞不入江湖,并不知晓——当然,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相信),自然没有儿子(这也是他的猜测)。断天崖一战到如今刚好二十年,观此人年纪似乎也不及做他的弟子。那他的乾元混天功到底学自于哪里?
白乞一边想,一边拿出一个白雪瓷瓶。先倒了丸药给程倚天服——这药就是人参精华压制,比野人参汤汁更有效——再搭脉试试他内伤情况,暗自思忖,然后将他的两只手分别握住。
以白乞的见识,一试便知程倚天内功修炼的情况。练乾元混天功本需同时练两股劲才显得功效巨大,但这小子幼年起似乎只偏爱阳气,所以一股乾劲练得颇有功底。坤劲阴柔,一直不被主人所喜,进程当中,竟一直处于从属位置。沈放飞所言修炼当中会产生障碍,因他阴差阳错,反而未曾出现。
反观剑庄武林大会上,黑翼鹰王见识着实不凡,伸手便知其中利害。用其“龙涛”术调动了这股坤劲,使阴阳而力此消彼长最后竟达到共存,一时间程倚天的乾坤不调,差点儿走火入魔。但是,他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乾元混天功威力之巨大,实在超过凡人所想象,虽然程倚天被逼入绝境,但愤然一击,也几乎将他送上死路。
——这些事白乞一无所知,他一探之下,只觉得手下这两股真气比之当年沈放飞体内修为,还大大不如。所幸如此,自己才能将内力一分为二,捕捉他经脉之中乱走乱冲的两股真气,同时对冲。而这本身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十年前便已知救治法门,经过二十年的潜心思索,分解真力,阴阳对冲,白乞完成得颇为顺利。紫竹轩的明堂内,程倚天和他对面而坐,四手相接,不一会儿,二人头顶白气蒸腾。慢慢的,将头脸都罩住了。又过一盏茶时间,两人的大半身体都笼在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