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秋,寒风凛冽,利如刀锋,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充斥于天地之间,冻僵了过客的人,吹寒了路人的心。
身体的寒冷可以驱除,心冷了呢?
武秋水此时的心情并不比这该死的天气好多少,连续九天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的赶路已经让这个平日里铁打一般的汉子身心俱疲。
看了眼怀中背带里不满一岁的孩子,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这孩子有什么特别,能让老大如此重视,非要让自己亲手送到杜老三手里,如果不是怀中的孩子,他现在正应该穿着四十两一身的紫金袍,在京城最大的妓院里,喝着最好的酒,睡着最美的女人。
此时他那一身紫金袍却早已破旧不堪,恐怕连最穷的花子身上的衣服也要比他的体面一些,但现在他却早已不在乎这些,现在他唯一想的就是赶紧把怀中的孩子送到无风城老三的手里,然后好好地享受他三五天,再回去复命,让那该死的杜老三狠狠的破费一把,听说这杜老三刚刚纳了一位十三姨太,不仅人长得美,身材妖娆,而且床上的功夫更是叫人********,活脱脱就是一个狐狸精,看在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为他送这孩子的份上,说不定他能让自己尝一尝鲜。
想到这里,又看了眼远处已经摇摇在望的目的地,他那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顿时冒出了精光,忽然发现,原本一路上积累的怨气,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连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都变得动听起来。
无风城,此城之所以名为无风,据说,因为在很久以前,这里曾诞生过一名仙人,那时因这里的环境恶劣异常,常年飓风不断,扰得百姓苦不堪言,后来仙人得道,念之生养大恩,用大神通在城镇四周硬生生让四座山峰拔地而起,布下阵势,隔绝风暴,从此不管城外飓风再烈,城里却丝毫不见,才有了此镇现在的繁盛,故此名曰无风。
不知是黄昏将尽,还是正值饭口,此时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却异常的颇显萧条,家家门窗紧闭,户户鸡犬不鸣,只有街道两旁的几个小摊位上还略有食客。
武秋水走进街道的一瞬间,就把两边的人都大概扫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扎眼的人,这是他多年鬼门关上打转养成的习惯,也正是这种习惯,把他一次次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此时的街道上不过八人,一个年近花甲老头子的馄饨摊前,一老一少两人正在大口的吃着两大锅的馄饨,之所以称之为大锅,只不过因为这两人面前装馄饨的碗实在是太大,比起寻常人家的锅来怕也是小不了多少,两人的吃相更是让人不忍恭维,边吃还边看着对方的碗里,样子生怕对方会比自己先吃完,然后来抢自己碗里的一般。
一个破旧的酒铺门口摆了一张比酒铺还要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横七竖八的堆满了七八个空了的坛子,如果再仔细点会看到七八个坛子下面深深的埋着一个酒汉,这人身上的酒气冲天,酒气中更是夹杂着些许恶臭,两种味道掺杂一起更是让人难以忍受,但至少酒铺的掌柜还是要忍受的,老掌柜一头白发,面上皱纹层叠,让人看去活像一块脱了水的干树皮,但他自己偏偏好像不知道一样,不时的自己笑上一笑,脸上的层层皱纹随着笑容都堆到了一起,就像有人在树皮上拧了一把,此时正用那比脸上皱纹还多的手握着一把蒲扇,轻轻摇动,眼角一直盯着那醉汉,生怕他会爬起来跑了一样。
酒铺旁的一个石墩上,一个衣着朴素面容姣好的少妇,此时正俏脸微红在给怀里的一个小孩子喂奶,粗布衣衫,完全这挡不住少妇胀满奶水的胸脯,随着孩子的吸允若隐若现,引人无线瞎想,那馄钝摊的花甲老头眼睛更是直勾勾的盯着孩子吸允的地方,看样子恨不得一把把孩子拽开,换自己上去吃几口。
稍远处,一个一身破旧补丁的老花子,佝偻着身子,闭目靠在一间倒闭的酒楼门口,脸上满是沧桑,身前放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碎了半边的大瓷碗,碗里放的不是乞讨来的吃食,却有一只手掌大小辨不清样貌的小兽蜷缩在碗里,一人一兽均都酣睡正甜,好像出了睡觉世上在没有值得他们要做的事情,一人一兽毫无违和感,仿佛恒古以来便靠在这里一般,稍微让人奇怪的是别的花子手里都拿着竹节,这老花子怀里却偏偏抱着一个画轴,难免让人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再寻常不过的街道,住着再寻常不过的百姓家,一切看来没有丝毫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再转过两条街,就到了杜老三的西城王府,到那,自己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他甚至开始想着杜老三那身材撩人的十三姨趴在自己身上蠕动的画面,想到这里,武秋水一路上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连日里奔波赶路后的疲惫感,顿时席卷全身,他深吸口气,强打精神,嘴角带着满意的微笑,大踏步向着街道另一端走去。
然而,就在他刚好走过那酒铺,身在街道中央之时,异变突起,他左手边的馄饨铺子里,原本正在低头大口吃着馄饨的一老一少同时暴起,两人手中那铁锅大小的两个大海碗夹带着里面滚烫的浓汤,直接向着武秋水全身泼来,同时两人的手自腰间一抹,两只通体乌黑,隐隐泛着幽光的两根判官笔,顿时在手,直奔他面门肩井刺来,汤水四散,在哪两人劲力灌注下尤似一支支破风而来的弩箭,呼啸而至,几乎就在两人暴起而至的瞬间,那馄饨摊的花甲老头,不知何时手里已多出了一把弯刀,身子紧贴地面,向着武秋水脚踝猛地一刀削来,虽后发,却先至,直逼身前,显然不给他一点闪躲的余地,刀锋破空,吹得衣摆哗哗作响,武秋水甚至能感觉到刀锋之上传来的阵阵森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不由得心里一惊,身体本能的向着后方退去,但就当他身子向后一动的刹那,身后又是两道劲风袭来,分取他后颈,后心两处,风声急促,瞬间即至。
武秋水脸色一沉,钢牙紧咬,他实在想不出这西疆之地有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缜密的心机,敢在这无风城杜老三的地盘对付自己,看这局面,明显经过了周密的计划部署,特意选在此时此地,自己完全没有戒心,身体又最疲惫之时下手,设计这必杀之局,这背后策划之人心机之重,对人心计算拿捏之精准,令人咋舌。
想到这,武秋水身子不由惊出一身的冷汗,但他毕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多年来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所积累出来的经验,绝非寻常人能比,遇此局面,心中虽惊,身形却不乱,借着后退之势,当即左手把怀里的孩子猛地向后一抛,去档身后的两道劲风,同时右手一扯披在肩头的披风,用力在身前一抖,披风在他真气灌注之下立刻鼓胀,犹如一块紫色幔帐伸展开来,想着身前的一老一少飞去,不仅挡住了对手视线,也让两人的攻势为止一缓,借机双脚狠蹬地面,身子一拧,借着一蹬之力躲过那急削而来的弯刀,双手一拳一掌向着身后偷袭的两人挥去,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没有丝毫的停滞,除了他这种身手不凡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到。
在他想来,对方如此费尽心机暗杀自己,无非是冲着自己手里的孩子而来,自己把孩子向着对手抛去,对方势必收招停手先接孩子,如此一来,杀气一散,招式作废,围困自己的必杀之局必定会有一丝破绽,时间虽短,但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只在一招半式之间,虽不能脱困而出,总算不至于措手不及,先机尽失,至于那孩子的死活,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能力所能顾及得了,那孩子和自己非亲非故,顶多算是任务品而已,犯不上为了那孩子搭上自己的性命。
事实也却如武秋水所料,那两个偷袭之人正是酒铺内的掌柜和醉汉,两人背后出手,剑尖抖动不断,实在已经封住了武秋水所有的退路,那满脸皱纹的老掌柜甚至脸上已经漏出了满意的笑容,在他看来对方已经和死人无异,他对自己这一剑很满意,无论是出手的角度还是速度,自己毕竟还不算太老,一剑出手毕竟还不算太慢,虽不比年轻时迅疾,但到了他这个年纪,还能和年轻人拿一样高的报酬,接一样难办的任务,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武秋水会用孩子来挡自己的一剑,醉汉当然也想不到,两人脸上动容,在孩子临近身前之际,硬生生把刺出的剑式止住,伸出另一只手向着孩子接去,两人之前一剑均是全力而为,志在必得,此刻勉强收势,虽然接住了孩子,顿觉胸口一闷,那掌柜毕竟年近古稀,只觉嗓子一甜,一口鲜血登时喷在了手中孩子脸上。
那孩子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在鲜血的衬托下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此时孩子正瞪大了圆圆的双眼,见到陌生脸孔后并没有哭闹,反而挥舞着小手张开红红的小嘴对着一脸皱纹的老掌柜笑了出来,奶里奶气的声音煞是好听,那老掌柜眼里看着孩子无邪的笑容,耳朵里听到孩子稚嫩的声音,好像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深埋很久很久的情感,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刀光血影里穿梭的小伙子,也已经不在适合过这种刀口舔血尔虞我诈的生活,真正适合自己的应该是那夕阳西下,小桥流水般的平静生活。
在这一刻他也很想对这孩子笑一笑,即使他的老脸已经不再稚嫩,也很想有这么一个可爱天真的孙子,每日缠在自己周围时刻对着自己笑一笑,但此时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多努力的想要笑一笑,用尽全身力气想让嘴角象征性的弯曲一下都没有了力气,因为就在他看着孩子笑容的一刹那,武秋水左手的掌风已经自他喉咙扫过,随着孩子笑声而来的还有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全身的力气已经随着孩子的笑声悄悄流走,他脸上的表情也停留在了那似笑非笑的皱纹里,躺在冰冷的石板街上,他将将闭上的眼角隐约看到了和他一样躺在身边的醉汉,喉咙深深的陷了下去,他脑子里最后的念头就是,原来我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