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天的折腾,等到今天的事情落定,钟黎的身影出现在虞府门口的时候,夜色更加漆黑,似乎已经有了盛夏烦躁的知了聒噪叫着。钟黎抬头看了看虞府的牌匾,轻轻扣动朱漆大门上的门环。“两位阿郎差我市笔墨,钟娘不识路,方才晚归。”门房见是她,连忙开门,递上一盏纸灯,还不忘轻声叮嘱一句:“郎君娘子及婢子家丁们已寝,钟娘可要悄声。”
木屐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十分清晰,推开了书室院子的角门,长得高的扶桑花下站着一人,他着一身绫罗华服长袖翩翩(隋朝女子服饰为窄袖男子服装为宽袖),点着一盏豆粒般大小的灯挂在枝丫上,借着微弱的光芒默默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借着灯光,她看出来是大阿郎虞熙在书室下看书。
对方听得声响慢慢抬头,借着对方手中的纸灯和熟悉身形,是钟黎。
血色的扶桑花下,他的身影显得落寞与悲伤。“夜风凉,钟娘注勿得寒。”他抬头看见失魂落魄的钟黎,温和开口。“谢熙郎。”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声音却又疲倦与费解。
“此花名为扶桑,音同扶伤,熙郎可是有悲伤?”钟黎抬头看着高高的扶桑花树,抬手摘下一朵扶桑花轻嗅着,却没有问道香味。钟黎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虞熙听的。
虞熙愣了一下,竟然没有避之不答,也没有斥责钟黎不敬。他手中的书无力垂下,“阿娘待我好,我必回之情,无奈娘早亡,徒增我心悲。”古人还真是古人,文绉绉的五言诗张口就来。
“扶桑植下,可谓怀亡母?”钟黎的声音悠悠散散,一不留神仿佛就会随风飘散原野,春天的风还是比较冷的,即使是江南,还是感到北方刮来的寒流冷风,以及战火的血腥气息。像极了满树血红的扶桑花,敌军过境,满眼都成灰烬。花朵摇摇摆摆,似有衷情无法吐露。“何必怀故亡事,远方之美,成就必斐然。”钟黎说这话,却也叹了一口气。
史料记载,隋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联合众位大臣造反,逼宫夺得皇位,斩杀年仅十余岁的代王杨杲,并且斩杀几个效忠炀帝的世家,首先抄斩虞氏满门,虞熙乞求刽子手先斩自己再斩父亲虞世基,拖延行刑时间父子二人双双被杀……他的一生,都没有施展才华的时间了,死亡的脚步已经慢慢逼近了,可是他毫不知情。
不知为何,钟黎的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忍,这样一个还未及冠的青年剩下的时间超不过一年。即使他年少老成,也不想早早撒手离开啊。最让人于心不忍的事情就是明知道眼前的人将要死去,可是他还在和你谈笑风生,设想今后的伟业,自己如何大展雄图。
不必说他,在这里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去,因为这是历史……
我们的任务,首先就是不能改变历史……灭天院长的话仿佛钟鼓一样敲响在耳边。虞熙在史料上虽然只有一句话,可是我们无法做丝毫改变,因为有蝴蝶效应,牵一发,而动全身……
是心灵的悸动吗?不,不是。她自我否定,也不想知道是不是,她掩盖了所有感情,因为感情和死穴随时都有可能致她丧命,甚至还会波及到整个世家。从小她和哥哥接受训练,面不给色帮助父母和宗族抵挡各色人马,早就养成的冰山脸或许就是冷血吧。世界上,真的会存在一切秘密,只看你信不信了。她回归隋朝,却因为虞熙和夏侯俨,慢慢瓦解,溃不成军。即使两个人在宫宴上比着给她夹菜,她知道是两个人的较量,即使明知道夏侯俨把自己捡回来居心不良,为了挡住虞熙找到藏有“离”字的书,即使发现了一点夏侯俨的秘密,她还是被一点一滴地打动,似乎有什么被化解,让她渐渐表达自己的情感。
那又能怎样!钟黎狠狠骂了自己一句,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个朝代和自己的时代本就是阴阳两隔,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说这些,想这些又能怎样?当下的任务,就是解开虎符盒后面牵扯出一串的秘密,尽早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尽快找到哥哥留下的蛛丝马迹。
钟黎眨眨眼睛,神志回归清醒,却不小心掉出一滴眼泪,没有顺着脸庞滑下来,而是滚落在地上,消失在蓬乱的杂草之中。“风愈发凉,钟娘可愿被(古代没有“披”这个字,多用“被”字指代,音同披。)吾白袍?”虞熙把身上披着的白袍解下来。
“杂草过多,隔日钟娘会请家丁清除。”钟黎答非所问,后退一步刻意躲过了他,没有伸手接过白袍。
“钟娘!”虞熙声音大了起来,“我命你穿!”
“熙阿郎为府上大阿郎,言辞亲和,但请熙郎保自身为先,婢子为婢,尊卑有别,且你二人本为相比,今俨阿郎不在,熙阿郎此为何意?钟娘未扫书室,不唠扰熙阿郎也。”钟黎也不甘示弱,行了礼,绕过了扶桑花树,顺着石板路向书室走去。
“钟娘请止,若递衣者为二郎俨,钟娘可接?”虞熙大声说道。他目光灼灼像钉子一样钉在钟黎的后背上,连钟黎都能够感受到后背的刺痛感。
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下,“熙阿郎多想,钟娘只为婢,无攀龙附凤之意,且熙阿郎带我归,只为利。若无事,钟娘自先离。”她又快步走着,想要甩开身后钉子一样的目光。
虞熙看着她关上了书室的门,心里却是刺痛,自己是如何情动,什么时间对她的关注是真心的,自己亦不知。“佳人心已住他人,吾之情意难表白。”他张口便作七言诗句,心却好似滴血……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书上龙飞凤舞的笔迹正是东汉佚名作者所写,又被司马相如改编琴曲的《凤求凰》。可是钟黎的话隐晦地连他都无法捉摸,她真的喜欢俨吗……如果这般,那他刻意拿到这里来读的做法不就成了笑话?
本想着借自己凄惨的身世打动她,并且吟诗表达自己的心意,一举抱得佳人归,钟黎口口声声尊卑有别,实意就是拒绝!这样被生生的拒绝了……俨哪里比得他虞熙!他心中恼火,却不知道钟黎的来历。
他手指抚上了树干,感受到树干上每一条裂痕与走向,粗糙的感觉硌得他手指微痛。火红的扶桑花摇动着,他闭上了双眼,倾听着风卷动扶桑花的声音,像极了母亲小时候抱着他的温柔细语。
“阿娘……”他声音悲恸,竟有哭腔。想说的千言万语却无法出口,万千感情却只表达出这两个字。为什么俨会夺走属于他虞熙的所有……他双手环绕抱紧了树干,把它当做娘的化身,似乎又回到以前,阿娘抚摸着他的头,对他微笑,陪他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