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回到医馆的宋璇儿一句话都没说。
她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小房子里,饭菜是宋神医送进去给她吃的。
十九旁敲侧击地问过宋神医几次,后者都是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要么就干脆命令十九去劈柴,或者背书。
过了将近三日光景,璇儿才会出门吃饭,但是吃过饭之后,好像也不怎么说话了——她本来和十九话就说得少,现在就几乎完全没有话说了。
十九也没想太多,毕竟每天光是烧水劈柴加上背书就够他沾床就睡了。
第二天,家里米不多了,十九和雷胖子出门去买米。
“我说十九啊,你别走路也捧着个书,天天就是读书读输,不怕以后打牌输钱吗?”
十九瞟了他一眼:“我才不会去打牌……我以后,可是要学武的!”
雷胖子嘲讽他说道:“你看你这学武……学到了什么?《宋氏医经》?”
十九说道:“等我腿好了我爹爹肯定会教我学武的!他说过!”
雷胖子饶有兴趣地问道:“要不你现在喊我一句雷老大,哥就教教你几手怎么样?”
他挤眉弄眼地补充道:“也不用喊师傅,不用背书,这买卖划算吧?”
十九打量了一下他臃肿的体型,说道:“你会什么?”
雷胖子夸张道:“那我会得可多了!混元一气霹雳金刚坠、观自在般若安定心经、还有什么貔貅功……”
十九点点头,雷胖子以为他答应了,喜极颜开,道:“快喊声老大来听听!”
十九说道:“我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胖了。才不是要做你的小跟班。”
“什么小跟班?”
十九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温叔的小跟班啊——天字号第一狗腿子·雷大胖子啊!”
雷胖子还在纳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便站在那儿抓着脑袋。十九走到了前面的集市里,突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敏锐地回过头,和一个人影对上了双眼,那人转身而过。
十九小跑几步,因为右脚骨还没长好,速度不快。那人走得却十分地急促,似乎要躲着他一样,眼看就要消失在墙角。
十九突然高声喊道:“七哥!是你吗?”
那人怔住了,停了下来。
十九一步步走了过来,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后脑勺,等他转过背来。
他转过背来,露出一张和韩七的脸有很大不同的面目。
虽然有些地方很像韩十九童年的玩伴韩七,但是已经不是九岁十岁的模样了。
眼眉间,有沧桑。
他的声音稍微有些沙哑:“小娃娃,你认错人了。”
十九离开韩家庄才半个月多一点,七哥韩七不可能变化这么大。
十九怔怔地看着他转回身子,消失在拐角。
雷胖子气喘吁吁地赶来:“韩十九!你走这么快干嘛!想背着我买烧饼吃吗?”
十九看着他无奈地笑笑:“明明是你想背着我吃烧饼。”
雷胖子惊讶地问他,瞪圆了双眼:“你怎么知道的?”
十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闻到的啊……你手别背在后面,拿出来看看?”
看着雷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十九笑道:“吃吧吃吧我又不要你的……去练你的‘貔貅功’吧!咱们该去买米了。”
胖子这才从背后拿了夹了肉馅的烧饼出来笑嘻嘻地吃。
不过经过他这么一闹腾,十九倒是忘记了刚刚见到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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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七拐八拐地,走到了吉祥茶馆。
上楼,找到一间隔间,然后敲出暗号。
闪身进屋后,他立刻脱下了身上的黑色套装。
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好大一片。
奇怪的是,屋里闭了四周窗户,还点了一盏油灯。
“鹰隼,怎么突然这么狼狈?”
被称作“鹰隼”的男人一愣,然后抬起头来,皱眉道:“您知道的……这不才有半天休假,想去宋氏医馆看看十九弟……倒是在街上见到他了,差点被认出身份来……”
问他那男人道:“你说的是十九……莫非是韩十九?韩松的儿子韩韬韩十九?”
鹰隼,或者说韩七点点头说:“他父亲确实是叫做韩松。”
那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椅上,目光修长,似乎要把鹰隼的过去未来看穿。
鹰隼不敢与他狭长双目对视,转而垂下目光,收拾好衣服,又换上了伙计打扮。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满脸都是市侩气的促狭笑容,让人很难去注意他稚气的面容。
男人点点头,道:“挺好的,这才学习了一个月,就差不多没什么破绽了。除了——”
说话间他把手里正正握着的毛笔一放,拿起桌子上放着用来擦手的、有些脏了的白色抹布向他一掷——
恰巧落在肩上,角度正好和肩身垂直。
周正。
鹰隼愕然,身体都有点僵硬了。
男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刚刚在写划的纸在灯火里点燃了烧去,吹熄烛火,然后温声说:“送我下去吧。”
灯火熄灭后一片漆黑。但是鹰隼和男人都像是没事人一样轻车熟路地绕过桌椅的障碍径直走向门口。
就像是客人要走了,店小二把他送走。
走出隔间,两人迅速分开。
临走时男人低声叮嘱鹰隼:“你跟着八哥好好学……我过些天亲自教你。”
鹰隼看着他背影迅速融入到人流里,无声无息。只得默默在心里念出那人的代号,说上一段话:
“您可得小心……孟宗。”
————
代号孟宗的男人边走边思考着,他走路除了身子十分的正直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特点。
不知不觉间,他就又想到了鹰隼身上去。
鹰,体态雄伟,性情凶猛;隼,勇敢坚毅,目视千里。高居于食物链的顶端,是所有鸟类的天敌。
这是一个人的代号,这个代号在四年前就再没有人能用了。
前些日子,八哥发消息来说是发掘到一个很有潜力和天赋的苗子,他置之不理;几天后又传来急信,说是建议他代号“鹰隼”,甚至要将白州的事务逐步地全都移交到他手上。
孟宗便重视起这件事情来。对于他而言,能够让“鹰隼”重新出现,比手头的工作更加重要。
甚至他亲自动身来到白州主持事务,也是因为年纪轻轻的鹰隼发现了潜藏了接近八年的老鼠。
这短短一个月以来,年轻的鹰隼的进步之快,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所有人的想象,他很满意。
这在阴影中发展壮大的组织图谋不小,已经惊动了孟宗。
他从济南府车马不停地赶过来,千里长途跋涉,但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鹰隼送到他面前来,甚至还亲手指点了一番。
走在路上,他看到迎面走来了一个胖子和一个小男孩。胖子肩上扛着一袋子米,手里还捏着个煎饼,脸上肥肉笑得皱巴拉几的,小男孩右脚似乎还受了点轻伤,走路不太灵便,眼睛倒是左顾右盼,十分灵活。
他盯着那小男孩的眼眉看,果然在其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痕迹。
“是五哥……的儿子么。”
孟宗微微笑道,侧身让两人通过,在十九看过来的时候回之以善意的笑容,然后和他们背向而去。
“奇怪……”十九嘟囔道,忍不住转身去看男人的背影,却发现人海茫茫,刚才的见面像是幻觉一样。
“奇怪什么?”雷胖子嚼着饼说道:“你是不是背书背坏脑子了?光天化日之下,好好的,抽什么风?”
十九道:“刚刚那人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吓人……”
“眼睛?”雷胖子闻言转身向后看去,他体积甚大,这一转身差点撂翻跟着他们走的人。
那人骂骂咧咧几句,绕着雷胖子走开。后者似乎完全没有感觉,问十九:“哪一个?刚才有见到什么人吗?”
“别人明明还给你让路啊!死胖子还说是我抽风……我看明明就是你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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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再晚些时候,讲鬼话收到“上面”给的一条消息。
“由鹰隼全权负责白州‘游侠会’一事!”
字迹很明显是那个做什么都端正的男人写的,连笔画弯曲处墨水洇开的毛边,都整齐而端正。
下面还有细密的一行小字。
“宋氏医馆、温华、雷四六。”
蒋大先生笑着结束了今天的说书和新闻。他不经意间把自己的茶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咳嗽着将小纸条放到来扶着他给他拍背的店小二手心里。
他拿这次上台得的犒赏交了茶水钱,然后走出了茶馆,拎着一大本先帝在位时主持编撰的《辞海》,悠悠然走向了外面。
边走便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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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推开门,看清来人马上就转身过去,不想让来人看见他的脸。
“五哥!”
这声音醇厚温文,好听极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韩松转过身来,看着站在家门口挺直如竹的孟宗。
韩松没说话,伸手示意他跟着进去。
孟宗稍微欠身,然后跟着进去了内屋。
何氏出来一看,见是他,不由得愣在当场。
“小弟见过嫂子。”
何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赶紧坐,赶紧坐啊,嫂子去沏茶。”
韩松等她出去,看着孟宗说道:“赵竹,什么事情,你要亲自来告诉我?就让讲鬼话转托我不行吗?”
原来孟宗的真名叫做赵竹。尽管眼神阴沉,他抬起头,声音诚恳地说道:“五哥,两年前下毒刺杀大哥的人……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