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的是他们的英语老师,学生们后来习惯叫她“老鹰”括弧“老英”。老鹰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总是习惯把自己打扮成大学教授似的知性女人,在日后被认定为是所有科任老师中最狠的一个,但至少她还是充满人性的。“首先作一下自我介绍,我姓……在我的课上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一秒钟都要跟着我的思路走,这样才能……好了,我们开始上课。”
没上成厕所,丹哥有点郁闷,满头大汗的他脱下了西服,面目狰狞地跟着老鹰的思路一点点地坚持着。郁木也努力地让自己投入进去,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使劲地听课了,虽然他基本什么也听不懂。
由于太过投入地听课加上老激耽误的15分钟,第一节课很快地结束了。下课铃刚响丹哥便飞奔出了教室。课间的10分钟教室里终于恢复了活力,伸懒腰,吃早点,混杂的咆哮着聊天又陆续开始了,穿格瓦拉的胖子和前排的几个女生交谈甚欢,好像是因为他的勇敢、果决,才没有使这节课被老激统统霸占,毕竟大家掏钱是来听课的。由于丹哥的不辞而别,郁木打消了去厕所的念头。习惯性地趴在桌子上睡觉,10分钟的时间与其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成闭目养神,这是他过去3年养成的习惯,每当他听不懂的时候都会犯困,但又不忍心在老师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睡去,所以只能硬扛,当下课铃响起的时候,他便如释重负地摊死在课桌上。时间长了,这便成了一种习惯。不管他上课时困或不困,下课时是一定会困的。
第二节课是数学,第三节是政治,第四节是老头的语文,郁木中午没回家,第五节是历史,第六节……高中生的时间就是这样计算的,很快一天的课程便结束了。
早就有前辈总结出来了,在学校里什么老师啊、主任啊,做什么也没有做饭赚钱。这人山人海场面,端着碗的,拿着馒头的,喊的,跑的,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旧社会赊粥的呢!又不是白给,你说你挤什么呢?还有你,你说你端着个碗跑那么快干吗啊!还别说碰着别人,就是真踩着别人洒的汤摔一跤,这一碗馄饨还不都得扣你脸上啊?就算你心态好拿它当面膜用了,那一脸燎泡看着不也怪恶心的吗!
由于学校拥有着很高的声誉,所以厨师们也都装模作样地戴着帽子和口罩,乍一看还真像是受过培训似的。他们最擅长的好像不是炒菜,而是用筷子夹钱和用围裙哄苍蝇。
“炒饼怎么卖?”
“学生三块,老师两块五。”
“来两份。”
“好嘞!”
郁木在较远处已经坐下了,丹哥说第一天他请客。炒饼是需要时间的,郁木环顾着四周,目光停留在了旁边两个吃拉面的人身上,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温暖,亲切。过去的三年里,拉面对郁木和他以前的一帮哥们来讲已经成为了一种自由的象征,每当他们三五成群逃课去吃拉面,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某个老师的洋相和某个姑娘的大腿时,他们仿佛才真正体会到了上学的快乐。他们也不清楚当时是否真的需要一碗拉面来充饥,或许他们根本不饿。能够带来快感的也许只是坐在瘸腿的马扎上,手里捧着一碗刚出锅的拉面,互相感受着这自由的空气罢了。
饼炒出来了,丹哥给了他10块,他找了丹哥5块,丹哥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他,他也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丹哥。端着两盘炒饼,丹哥自言自语着走过来坐到了郁木旁边。
“你自己瞎嘟囔什么呢?”郁木接过一盘炒饼。
“你看我像老师吗?”丹哥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不像!”郁木的回答也很认真。
“嗯”丹哥的表情略微松弛了一点。
“像家长。”郁木严肃的说。
丹哥被炒饼烫了一下。“滚!放过我吧,我还是个孩子。”
节省了一块钱的幸运,并没有使丹哥获得喜悦,反而平添了几分郁闷,不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晚饭之后的时间是晚自习,他们吃过饭便回到了教室。教室里出奇的安静,郁木还不能一下子适应没有人聊天的晚自习,即便是偷偷地聊。
老头在几条桌子之间的过道里来回转悠着,散发着和蔼的威慑力。郁木抽出了一本今天上过课的书,做起了老师白天留的作业。他做得很认真,认真到已经无法相信这就是原来的自己。这种认真持续了很长时间,放学回家后,专注仍在继续。直到夜深的某个时刻台灯熄灭为止。
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就已经没有双休日这个概念了,更何况是高四。今天是周日,上午上半天课,下午休息半天。这也是一周里唯一的休息时间,也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学校的半天。
在这样一个上午,战士们积攒了一周的情绪也终于浮躁到了顶点,整个教室好像要被这种浮躁连根拔起,虽然有少部分同学仍然意犹未尽地汲取着自己所需要的知识,但除他们之外的磁场仍旧强大。郁木竟然意外的连课间觉都没有睡,迷迷瞪瞪地看着这群心不在焉的人们。教室前排,丹哥和那个穿格瓦拉的胖子聊得不可开交,他们连比带划地说,看上去分外妖娆。
最后一节是老鹰的课。老鹰一直强调她上课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一秒钟都要跟着她的思路走,不过每到这节课的时候,能跟上的人似乎出奇的不多。大家好像都有着自己的思路。收拾东西的,从别人本上抄歌词的,互相交换各种小说的,约定下午哪个网吧见面的,暗流涌动且波涛汹涌。这些活动都有条不紊地在老鹰不会发现的时间和空间内,通过纸条,短信,手势,口形等形式顺利的进行着。在这种友好、融洽的气氛中,战士们和老鹰都“体面”地度过了这最艰难的一节课。就此放学。
郁木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嘿,我先走啦。”丹哥坐在一个自行车后架上跟郁木打着招呼,车子骑得飞快,骑车的是那个穿格瓦拉的胖子。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便消失在了这条很窄的马路上。郁木把喝空的瓶子塞进了塑料格子里,呆愣愣地站在小卖部门口,似乎是在考虑自己下午要干点什么,这是一个有难度的问题。
“你叫郁木吧?”好像有人和他说话,郁木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似乎面熟的人。
“咱们是一个班的。”他的表情很友善,和老头一脉相承,身材像竹竿一样又高又瘦,眼睛不大但也有神,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文化衫,一条大裤衩的底下是一双破凉鞋。
郁木突然想起来了,他是这个班的班长。由于郁木本人坐落在班里最偏僻的角落,加之每天的课间觉,所以到现在他连班里的人还都没认全呢。
“你会修车子吗?”那人虔诚地看着郁木。
“怎么了?”郁木问。
“不知道!可能是链子,也可能是挡泥板,要不就是辐条……”班长仔细地分析着各种情况。
“我靠,这三样是挨得上吗!真要成了一个毛病,那我就有毛病了。”郁木心想。但表情上还是认真地聆听着。
“反正就是一骑上总咯拉咯拉响,你能帮我弄弄吗?”他问得很诚恳,眼珠直溜溜地盯着郁木。
“这个……不过……其实……我试试吧。”
炎热的太阳下,两个人鼓捣着一辆自行车。这是一辆黑色的“二八”飞鸽,从多处斑驳的锈迹和车座上绑的尼龙绳子来看,这驴有年头了。这辆车和他的主人从报到那天开始就已经注定将成为传奇,由于他洒脱的穿着和车子复古的模样,使人们每当看到车总会想到人,每当看到人也总会想到车。所以学校里的人给了他一个四个字的昵称“二八铁驴”。
二八铁驴乍一看也不像是一个怪人,不过别人都说他挺怪。这在日后确实得到了一些印证。不过郁木现在倒也没看出来什么特别的,没准在别人眼里他自己还挺怪呢。车子根本没什么大毛病,很快就被郁木几脚踹好了。二八铁驴倒是无比开心,连声感谢,这样他又可以人驴合一了,在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便风驰电掣地走了。
9月1日,对学校们来说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平常的一天。新生入学,老生报到,一切都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学校又拉起了那个饱经沧桑的红布条子,只不过上面的字换成了“欢迎新生”。一群新的生命给学校注入了新的血液,与那群老兵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的眼中流露出的都是兴奋和期待,十几天前的那一群迷茫和悲壮被一扫而空,阴霾不在。
“有美女吗?”丹哥抽搐着眉毛问郁木。
“你出去看看呗。”郁木在睡他的课间觉,语速很慢,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
“靠,你怎么一天到晚的睡啊,那我可出去看美女了。”丹哥边说边快速地套上了西服。
“也帮我留意留意啊。”郁木的语速似乎更慢了。
“放屁吧你!想得美。”整理了一下头发,丹哥迫不及待地奔出了教室。
这是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在一片光洁中,他走进了新学校的大门,努力拽住了曾经渴望的新生活。他很年轻,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今天是9月1日,新生报到的日子。这一切都仿佛那么熟悉,或者根本经历过。大厅内张贴着入学分班的情况,根据指示他坐到了他所在的教室里。以极端博爱且目空一切的神情观察着这里一张张崭新的面孔。不经意地扭头,一个眼神吸引住了他的视线,温柔,安静。眼神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旁边,她来晚了。他尝试着偷看了她几眼,其中一次视线相撞,二人都随即收回了目光。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这不是自己的初恋吗?老师在讲台上按学校规定无聊地讲着《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底下的人们在集体地违反着其中的规定,睡觉是必然的……“醒醒,醒醒。”老师似乎发飙了。“起来,靠,别他妈睡了。”不过老师说脏话就不太文雅了吧,不是说这毕竟是课堂嘛!这个声音越来越大,不绝于耳。
郁木终于被强大的噪音叫醒了。
“靠!课间也能睡这么死啊。别睡了,起来,跟你说事。”丹哥郁闷地声嘶力竭着。
郁木眨了眨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尝试着恢复语速。“瞎叫唤什么啊。”
“你真牛逼,课间也能睡那么死。”
“刚才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你管得着吗?”郁木露出了天真的笑。
丹哥反坐到座位上,面冲着郁木。“哎,我刚才看见美女了。”
“放过高一的吧,你都高四了。”郁木揉着眼睛,一副还没醒彻底的样子。
“不过看那样倒不像高一的。”丹哥似乎挺认真。
“有多美啊?”郁木无奈地问着。
“其实也就那样。”丹哥仿佛在判断着自己对美的标准,一时间还扭捏了起来。
他们的班是复读10班,通常简称为“10班”。这个学校总共有10个复读班,所以他们班被认为是普遍意义上最差的班。而最好的那个在他们对面,以走廊为对称轴相邻着。这是1班。这个班里的很多高材生都是减免学费来的,兴师动众的压抑和紧张气氛比其它任何一个教室都要浓重,只从课间的10分钟就可见一斑。郁木的班里总是车水马龙,吹拉弹唱的,而对面的教室除了偶尔会有人实在憋不住了要去厕所外,剩下的就全是正在奋战之中了。他们个个面带坚毅的目光,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冲进那如麻的荆棘之中。闷热的夏天,每个教室的门都不可避免的开着,仿佛教室也需要呼吸清爽的空气。郁木经常能够从对面后门看到他们奋战的场面,虽然有些惨烈,但也不由地激励自己要成为他们那样无坚不摧的英雄。英雄都是只有理想而没有私欲的人,在这样一个芬芳的日子里,1班毅然没有一个人像丹哥那样兴致勃勃地去采蜜。英雄果真如此。
这节是语文课,老头迟迟没有进来,郁木他们能够隐约听到他正在外面和人说话。不过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老头便和蔼地从前门出现了。同学们也抖擞精神准备上课。郁木用余光看到一个人安静的从后门走进,扭头看去,是一个女生。长发,齐刘海,清秀的面容中透出几分独特的个性。
丹哥使劲扭着脖子,眼神中透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冲郁木悄悄地使着眼色:“靠!就是这个。”女生坐到了郁木旁边的位子,这也是教室里唯一的一张空位。迅速有序地整理着自己的书桌,并从书包里掏出一摞摞能压死人的复习资料,整齐地码放到课桌上,动作熟练,面色平静。郁木直到下课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不知是不敢还是其他,因为她安静的磁场实在太强烈了,郁木也无意去打搅她。
1班的课间依然那么安静,丹哥又去和那个穿格瓦拉的胖子神聊了,不知道是那个胖子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还是他周围的女生们更让丹哥感兴趣。
烟是欲望与郁闷的产物,郁木在时隔半个月后对自己先前的认知进行了认真的反思和批判。他开始觉得努力蜕变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并奋发图强迎接炼狱般的生活,并非要从戒烟开始。
在厕所的深处,郁木点燃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