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姜国的昌宁公主……宿年。
民间流传,昌宁公主才学超群,文采斐然,其貌清雅脱俗。最难能可贵的是,写了一手秀云流水的行书,可与古人之《兰亭序》相媲美。只可惜天生羸弱,双腿软骨,无法站立行走。
对于这些传言,她只能付之一笑。
她写了一手好字,不假。但是,文采斐然、清雅脱俗之类云云,纯属民间杜撰。民间舆论的确强大,但凡是带个“公主”的后缀名,都是高贵优雅,秀外慧中。
年少时,宿年是六合大陆最有想法的公主。
她用十六年的学习生涯证明:培养一个像太平公主那样有本事、有手段的公主不容易,培养一个像昌宁公主那样没本事、没手段,却很有想法的公主更不简单。
正当宫女云茯推着宿年的轮椅火急火燎地向华若宫前去时,宿年正喋喋不休地说着昨日发生的事情,“昨日,左将军与我说,他们家的汗血宝马又生了一只小马,叫我前去看看。我有意让左将军把那匹小马送给我,你说如何?”
“公主既然想要,谁敢说个不字?”
“那倒是。”宿年点了点头,“我思量着要给这匹小马取个名字,你说昌小宁和宿小年哪个好听?”
“公主,倘若让桓王知道您拿自己的名字去命名一匹马,桓王定然会恼火的。”
“可我不这样叫这匹马,谁知到这匹马是归谁的?”宿年丝毫不介怀。
“可是,您要是真这样,岂不贻笑大方?万一被……”云茯的话尚未说完,却被宿年捂住了口,只闻宿年低声道了一句,“云茯,停下,先别说话。”
在一片溶溶的海棠花之中,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隐约看上去是两个人影。
那声音极其柔美,仿佛酥到了骨头里,“赵郎,你要的兵权我已经想办法帮你弄到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动兵?眼下我舍身陪着赵国那个老头,也不知事成之后会不会有我的半杯羹。”
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声,“凰儿,我知道你等急了,但是这事还得联系了郑国的孟袭。凰儿,我赵鉴答应你,事成之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们男人的嘴就会甜言蜜语,叫我怎么相信?”
“你难道叫我把心掏给你看?凰儿,你好狠的心。这么久不能和你亲近亲近,我都快要疯了……”
女子娇嗔道:“赵郎,这里可是姜国……别心急啊……”
“要的就是在姜国,赵统那老头看不到的地方……再说了,今日姜桓王六十大寿,没人会注意……”
宿年惊得怔在了那里。倘若她没有记错,那个叫赵鉴的男子,应该是赵国的二公子。而被称为凰儿的女子,应该是凰夫人……赵国国君赵统的宠妃。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撞到了如此乱伦忤逆的一幕!那些看似华美无限的王室,到底有多少龌龊存在?
“云茯,我们离开这里。”宿年低声道。
未曾想,轮椅的轴子和轮子摩擦声惊动了海棠花丛中的两人,赵鉴厉喝一声,“谁?”
尚未等到宿年反应过来,赵鉴携着凰夫人早已拦在了宿年面前。
赵鉴俊朗的脸上闪过几分阴鸷,打量着宿年的装扮,脑中浮现了一个名字,“昌宁?”
宿年略有几分慌乱,干笑了几声,不知说些什么好,毕竟这种事情被撞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动杀心的事情。她半晌才蹦出一句,“世子怎么也在这里?”
赵鉴轻咳一声,正色道:“凰夫人刚巧身体有些不适,我陪凰夫人出来散散心。”
“原来如此。”宿年急中生智,装出一副急切的模样,连忙问道,“方才听侍女说,宋国玉衡公主的暹罗猫丢了,正巧看见有一团白影进了这海棠花丛中,也不知是不是玉衡公主的猫。”
赵鉴也朝着宿年笑了笑,他此刻正想支走宿年,便顺着宿年的话说了下去,“刚才正巧也看到了一道白影,似乎是窜到了东苑去了。”
宿年“呀”了一声,连忙捂住嘴,“不好!东苑是哥哥的住处,哥哥喜爱清净,若是打扰到他可就不好了。世子,凰夫人,宴会就要开始了,昌宁就不送二位去东乾宫了。”宿年转口道:“云茯,我们去东苑锁雪阁。”
望着宿年远去的身影,赵鉴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一丝忧虑划过他的眸子。
正巧,此时一名宫女正端着一盘莼菜鲈鱼匆匆而来,许是太过于惶急,竟然撞到了凰夫人。凰夫人一个脚步不稳,幸亏赵鉴拉住了她,这才没能摔到地上。
“没长眼睛啊?到底是谁家的贱婢?”赵鉴一怒,冲着宫女怒吼了一声。
宫女惶恐地抬起头,瞧见自己撞上的人一身富丽堂皇,一看便是王室贵族,吓得跪倒在地,潸然泪下,“公子,夫人饶命,奴婢是无心的……奴婢……”
“无心?”赵鉴的眸中闪过一丝暴戾,他冷冷道,“一句无心便可免去罪责?那好,本世子让你长点记性,自行到杂役房领一百板子。”
通常女子挨上三十板子便生死堪忧,若是真领一百板子,就连尸身都要被打烂。
那宫女听闻这句话,空得更是雨带梨花,一个又一个地磕头,“公子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是奴婢还有一个弟弟要养活,求公子放了奴婢,奴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公子……”
赵鉴冷冷看了一眼她,丝毫不为其所动,“做牛做马?你连牛马都不配!本世子就是要你的命,你……”赵鉴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我说什么呢!一看这个背影便知道是赵国世子。”这声音清亮中带了几分慵懒。
赵鉴转过头,看见的便是一名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他一身黑紫色衣袍,袖口和领口皆绣着繁复的花纹,头戴金蝉冠。一双墨玉色的眸子很是灵动,灵动中又带了几分慵懒散漫。英目剑眉,是谁家轻狂少年?
他距离赵鉴不过几十步,可他却从容不迫,短短的距离却像是在闲庭漫步,走得极其散漫,丝毫没有主意到赵鉴渐渐转冷的脸色,甚至没有把赵鉴放在眼里。
“是你?”昏黄色的宫灯照亮了来者的容颜,赵鉴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那少年微微眯着眼睛,像是一只慵懒而狡黠的猫,也没有和赵鉴客套,语气直接中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方才琰城经过东苑,说是东苑外有些吵,我当是哪家名门淑媛吵起来了,原来是赵世子在和一位小宫女纠结呢……”他又不忘加一句,“本以为还能看到女人吵架,琰城常年待在宫中,未曾见过此种壮景,本想让他也一同来开开眼界……”
少年的声音好听,如此暗带杀伤力的话,在他口中却显得如此自然流畅。
“你……”赵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的恼怒却不能表现出来。
那长相姣好的少年便是六合大陆的混世魔王,一个母妃出生青楼的王侯世子……容钦。“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句话是为容钦量身定做的,他便是那种才华卓绝,文韬武略,纨绔不化,留恋青楼,多情到滥情之人。不屑功名利禄的是他,风流不假的也是他。
他是个例外,从不守规矩,一直如此。
那少年没有家室资本,他的母亲是贱籍,父亲仅仅是封地偏远的夏阳侯,却有着超乎想象的交际能力,不但深受天子信赖,而且与北方霸主……靖北王关系密切。
方才容钦口中的“琰城”,便是靖北王的表字。
容钦的话语向来轻挑得很,只见他嘴角一勾,“赵世子,拿出一枚金铢来罢。”
赵鉴不解地看着容钦,眸中尽是冷意。
“我与以琰打赌到底是谁在此喧哗,赌注是一枚金铢。”容钦很是随便地在赵鉴肩膀上拍了一下,笑得很肆意,“如今我赌赢了,一枚金铢虽然不重要,但是琰城好歹是北方霸主,让他赔钱恐怕不好吧?那就劳烦赵世子破费喽!赵世子放心,我会在琰城面前多美言几句的。”
有些人,天生便是敲诈者。而有些人,不但能敲诈,还披着“仁义”的外衣,装出一副“我收你的钱,反倒是在委屈我自己来帮你”的模样。面对容钦这样的人,只能躲得远远的。倘若遇到他,就要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像他这般的笑面阎罗,谁都惹不起。
赵鉴冷着一张脸从袖中拿出一枚金铢,不情不愿地说道:“多谢……”
容钦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枚金铢,随意地凌空一抛,金铢在空中一个优美的弧度,又被他稳稳地接住。即使是敲诈,他也面不改色,仿佛真的对赵鉴有恩似的,大度地说道:“不用谢,这是应该的。更何况,赵世子是我未来的小叔,我定然是把世子当成自家人对待。”
赵鉴干干一笑,神色极其僵硬。
夏阳侯府与赵王是旧交,原本赵鉴的堂妹和夏阳侯的大公子有婚约,未曾想夏阳侯府怪事一桩桩,长子病逝,次子重伤,三子因得罪天子而发配边疆,唯独剩下私生子……容钦。夏阳侯年事已高,容钦便理所应当地成了世子,也继承了这段婚约。
有这样的妹夫,赵鉴还真不敢当他的小叔,唯恐他哪天把赵国也敲诈去。
“赵世子,陪我走一趟罢。”容钦一把拽住赵鉴的手。
赵鉴一愣,下意识地挣脱了容钦的束缚,“去哪里?”
“自然是去见琰城。”容钦狡黠一笑,“我若是不带着你作人证,琰城怎么知道我赌赢了?”他耍无赖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很无辜。
“我、我……”赵鉴急了,整张脸涨得通红,“桓王的寿宴即将开始,若是迟了可不好解释,不能奉陪了……”与宫女计较琐事,本就有辱王室风度,若是把这件事传到靖北王那里,岂不是要成为众人笑柄?
容钦一皱眉,装出一副很是惆怅的模样,“可赵世子若不跟我前去,这赌局可就要算我输了。一枚金铢是小事,但是琰城身边人多眼杂,把这事传出去,夏阳侯府的脸面就要被我丢尽了……”
赵鉴心中暗想:你们夏阳侯府早就被你招摇得颜面尽失了。
赵鉴连忙换了一副神态,带着恳求的语气,“小侯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桓王的寿宴耽误不得,姜国与赵国乃是多年友好邻国,迟了可就驳了桓王的面子。我这儿还有一颗波斯的猫眼石,就当是给小侯爷的赔礼。”
这是六合大陆第一次,男女尚未婚嫁,小叔却给准妹夫送上赔礼。
容钦接下来的行为,不得不让赵鉴觉得被他敲诈了。他很是爽朗地接受了赵鉴的赔礼,并且扬言要在靖北王的面前好好夸赞赵鉴一番,随口又加了一句,“既然赵世子急着赴宴,那么这宫女我可要带走,让她当我的赌局的人证。”
赵鉴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其“好看。”
到头来,这件事还是要传到靖北王的耳中,赵鉴终究仍被容钦狠狠地耍了,还赔上了一枚金铢和一颗猫眼石。私生子也不容小觑,六合大陆的“混世魔王”果然不好惹。
容钦走到宫女身边,示意让她跟他走。跪倒在地的宫女突然间抬起头,一双泪汪汪的眸子望着容钦,那副神情看着我见犹怜。
容钦察觉到那宫女的异样,他微微低下头,语气柔和,丝毫没有敲诈赵鉴时的狡黠,问道:“怎么,不愿意当我的人证?”
宫女慌乱了,起初话语有几分凌乱,“不……不……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只是这莼菜鲈鱼是要给玉衡公主的暹罗猫送去的,奴婢怕耽误了时间……若是玉衡公主怪责下来……奴婢……奴婢……”说罢,又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赵鉴诧异地愣在那里,连忙揪住宫女的衣领,“玉衡公主的暹罗猫不是丢了吗?”
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带着哭腔从嗓子里挤出了音,“奴、奴婢方才路过听风廊之时,还听见、见丽池帝姬的侍女说,帝姬要去见见玉衡公主的暹罗猫……”
“什么!”赵鉴瞳孔一缩,他竟然被昌宁骗了!
他松开宫女的衣领,眸中闪过一丝杀气。
“赵世子方才做什么?可不要伤了我的人证。”容钦皱起眉头,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对赵鉴说道,“赵世子,我怕琰城在东苑内等久了,玉衡公主的暹罗猫晚膳之事,劳烦赵世子与她说一声饿一顿,不会死的。”他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拉着跪在地上的宫女扬长而去。
赵鉴望着容钦离去的背影,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陷入了肉之中,他不知道自己用已经掐出血来,眸中满是杀意。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容钦,你等着!”
凰夫人瞧见赵鉴眸中那一抹阴鸷,吓得一缩。她伸手去拉赵鉴的手,本想宽慰他,让他沉住气,未曾想一句话都尚未说出,手就被赵鉴甩掉了。
凰夫人诧异地望着赵鉴。
海棠花依旧,歌舞笙箫之中,憔悴了谁的心?
“想办法把昌宁除掉才是……”
东苑的梨花遍地,簌簌的花瓣落下。
容钦拉着宫女的手,穿梭在梨花丛中。传闻的容钦是一个视等级制度为无物之人,他有胆量将至高权臣拉下马,也甘愿为最卑贱的歌伎舞伎画眉填词。
纨绔有道。这是他一生的追求。
他黑紫色的衣袂飘飘,整个人都看上去有几分缥缈的不真切感,飘逸若仙。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松下了握住宫女的手。他朝着宫女微微一笑,依旧是那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淡淡说道:“这个送给你,走罢。”说罢,他随手将从赵鉴那儿骗得的金铢和猫眼石扔给了那宫女。
宫女诧异地接住金铢和猫眼石,愣愣地看着容钦。
“怎么还不走?”容钦一挑眉,淡淡问道。
宫女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习惯。”容钦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干净澄澈,仿佛是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的明媚,“我不过是看不惯大男人欺负小姑娘,出手帮帮你罢了。什么琰城,什么赌局,都是我用来骗赵鉴的。你不想想,琰城是堂堂靖北王,怎么会陪着我打这种无趣的赌局?”
想来,普天之下也有容钦一人敢拿靖北王的名号去敲诈勒索。
“小侯爷大恩,奴婢……奴婢无以为报!”宫女哭得眼睛红肿,世间冷暖,冷暖自知。
“谢我什么?我不过是闲着无聊,找赵鉴玩玩罢了。”容钦的眸中永远带着几分午后慵懒,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回去把额头的伤包扎一下,姑娘家脸上留下伤疤可就不好了。”
传言中,容钦是那种很会疼人的男人,他多情,他也柔情。
宫女突然间潸然泪下,跪在地上不肯走。
容钦连忙扶起她,淡淡说道:“别哭。你叫什么名字?我那儿有上好的去疤药,明日派人给你送去。”
“奴婢叫……阿沐。”
“阿沐?我记下了。”容钦突然间皱了皱眉头,“时候不早了,我也要赶着去宴席了,你自己小心些。听闻,姜国的昌宁公主乃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趁此机会也好一睹芳容。”他很是随意地一摆手,便转身离开了,独留下痴痴望着他的背影的阿沐。
随意,散漫,慵懒,他似乎活得比任何王室贵族都自由。
他,一直都是一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