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年一个人独自坐在听风廊的栏杆上,身子倚在汉白玉石柱上,学着止殇的样子,微阖双目,感受夜晚的风灌入她的衣领的感觉。她被冻得嘴角苍白,却固执地伸手去玩弄飞檐上垂下来的铃铛,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长廊的另一边,灼灼的桃花开得十分妖娆,每一寸桃花都魅惑着赏花人的呼吸。
“公主,听风廊风大。”
止殇提着一盏琉璃走马灯走来,光影斑驳了那张沉静如水的脸。白色的衣角被风吹起,蹁跹影惊鸿。目光恰似一泓清水,嘴角轻钩,深不可测三分笑。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美得不可方物。
他,总有一些抓不住的旖旎隐藏在这笑容之中,幽幽的,牵动着已经入鞘的刀剑。
宿年皱起了眉头,转过身去不看他。
听风廊之所以叫“听风”,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长廊极高,是烨城内最高的建筑物,在这里可以鸟瞰到烨城的全景。整个六合大陆,除了长安的帝都双阙,就属听风廊摔死人不偿命。以至于宿年不敢往下看,只好又转过身去看着止殇。
他看着宿年这一系列的动作,居然又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怎么不继续和梅如端一起品茶?她不是和你很有聊吗?就连我从凳子上摔下去都不扶我一把,你讨厌,你们全家都让我讨厌!”宿年说着眼泪就不停地掉了下来,心若一动,泪就千行,“反正我什么都不如她,没有她长得漂亮,没有她有才华。我这辈子都不会像她那样蕙质兰心,只会写几个破字,还总是错别字连篇。她还会跳舞,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你娶她好了,我会给你们包一个很大很大的红包的!反正,也没有人愿意娶我这样的残废,大不了一个人老死算了!”
他见宿年终于停歇了下来,仿佛看着顽劣的孩子在闹脾气,轻笑道:“说完了?”
“没有!”宿年正想再说下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你滚!马上滚!”
让宿年意想不到的是,止殇真的转身要离开。
“你回来!”宿年大喊一声。
他果真停了下来。
“你滚!”
他按照宿年的意思,又转身走了几步,再一次被宿年叫住。
如此往复循环了五六次,宿年就快要再一次被他气哭了。他怎么可以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
直到最后,宿年和他隔着十步的距离,就这样僵住了。
“你……”宿年正要再说下去,却感觉重心一个不稳,身子猛地往下掉。
谁来救她?
宿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拉住她的人是止殇。他一直待人漠然,刚才宿年还把他大骂一通,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选择拉住了宿年。
太傅看到止殇的第一眼,他就对宿年说:“这个叫止殇的少年,心里藏着足以惊天的东西。”宿年知道,太傅从来不会看走眼,他绝对不是那种宿年想留下,就会为宿年留下的人。
此时,宿年整个身子都已经悬在了半空。
听风廊造好已有四十多年,是当年父王为了讨好母后而造的,自从母后死后十五年内,听风廊再也没有修缮过。十五年风吹雨打,难免会有几处不牢固的地方。木质的扶栏突然间发出“嘎吱”一声,宿年和止殇纷纷坠了下去。
风呼啸过宿年的耳际,宿年感觉到在那么一刹那,止殇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将宿年和他调换了一个位置。也就是说,宿年和他一同摔下听风廊,他会垫在宿年下面,就算再苦再痛他都替她受着。
宿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真真切切地被他感动了。分明是乱世的王者,却在千钧一发之时选择了宿年,一个顽劣到长不大的孩子好好活着。
宿年和他摔在硬硬的大理石砖地上,幸运的是……宿年能被他拥在怀里,不是像梅如端那样耍了小心机后的趁虚而入。一种粘稠的液体从他的身上散出,瞬间染上了她的衣服。止殇分明穿了一件月牙白的衣服,如今已成了血红色。
“哥哥,撑住,我马上去请御医。”宿年刚站起身,又摔了一个踉跄。
她第一次如此恨自己是个残废,居然连走一步路都不成。
他倒在血泊里,居然还笑得出来,“公主,不妨事。”
“我不信。”宿年努力地用手撑起身体,试图能够稳稳站立,可是眼泪不争气,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止殇拥有超乎常人的忍耐力,正如宿年第一次见到他,被刺了二十一刀都能熬过去,但是,关心则乱,生怕突然间来个好歹。他居然从血泊中用手撑起了身体,更是以惊人的方式站了起来,朝着宿年微微一笑。
宿年的脑子里就奇怪地飞闪过这个字眼:清淡出尘般的妖异。
这几个字眼其实很矛盾,清淡出尘是很难和妖异这个词相配的。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是这个两个茅盾得不能再矛盾的词的结合体,美丽而又妖娆。恰似谪仙般妖孽的少年,干净得浑浊。
“你……”宿年惊讶得不能说出完整的话。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毅力支撑着他?就算再痛也不说一句,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硬是让自己变得无血无泪。
更是难以想象的是,他居然将宿年背起,一步一步送宿年回到了须弥宫。
后来,止殇一直待在锁雪阁养伤。据说,伤得很严重。
可宿年更多的时候,看见他还是倚在听风廊的石柱上,对面是一桌残局,黑子白子错落有致,他一个人对弈。有时候会喝一口泡好的君山银针茶,看着茶叶徐徐沉下,或者看看天上的云,从未觉得有任何伤痛,依旧是如此安静。
他,寂寞得高不可攀。
梅如端临走之前,给宿年留了一句话:钩弋,你配不上止殇,他是人中之龙。
对呀,她就是配不上,但她就是喜欢止殇。
没错,宿年就是喜欢止殇,喜欢到让全姜国的子民都知道她的不自量力。
在宿年十六岁的某个夜晚,她决定,从今往后,宿年再也不要叫止殇“哥哥”,她要叫他的名字……止殇。于是,宿年在被窝里练了五十七种不同的叫止殇的语气,直到最后,硬是把“止殇”念成了“纸张。”
“来人,掌灯,更衣。我要去止殇那里。”
止殇住在锁雪阁,只要从须弥宫左拐,过了听风廊就到了。
此时,早已入夜。一名宫女提着琉璃走马灯,一名宫女推着宿年的轮椅缓缓向锁雪阁前去。听风廊的飞檐上挂着的银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清脆如同泉水敲击。月光撒了一地,宿年被浸在一层软软的幽光之中。
巡夜的宫中守卫微微一怔,急忙向宿年匆匆行礼。
锁雪阁向来没有伺候的宫女,止殇一切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私事,以至于很少有人能够进入他的房间。此时,锁雪阁已经熄灯了,想来他已经睡去。
既然宿年亲自来了,自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她不加通报地进了他的房间,遣去两个宫女守在外面,一个人挪动轮椅向他卧室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