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平静,朝堂上的事物并不是很忙,很久不过问朝事的太傅也帮着宿年出谋划策。曾经听到有人说“姜国公主掌权无法威服众人”,如今也越来越少。
而止殇,绝大部分的时间还是消耗在听风廊。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闭目养神,嘴角总是挂着一抹微笑。他看起来有点漠然,越是微笑就显得越是疏远。
没错,微笑的是他的面具。
宿年挪着轮椅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正好睡着了。月牙白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很是凌乱地散落着。止殇一直睡得很浅,似乎感觉到宿年来了,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睛,双眸清冷自若。
“哥哥,我有东西想送给你。”宿年从手里摊开,是一串用红丝线穿着的九个极小的银铃。
他很是不恭敬地直接从宿年手中拿过,对着阳光轻轻看了一眼,嘴角噙着微笑,“公主送我这个做什么?止殇又不是孩子,挂什么银铃?”
“可我觉得你需要。”宿年笑吟吟地说道。
“为何?”他虽然那么说着,却已经把银铃戴到了手上。由于红线太长,足足绕了三圈才勉强不掉下来。
“因为我也有一串。”宿年伸出手,撩起袖子给他看。
他笑了起来,懒懒散散地站来起来,随手从长廊的一盆金枝玉叶花的盆栽上折了一支,凌空扔给了宿年。
“给我做什么?”
“回礼。”他浅笑着。
宿年皱了皱眉头,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哥哥不用客气。回礼才一支花,也太寒碜了吧?”
话音刚落,止殇从附近的石桌上的碟子中随手拿起一个苹果,朝着宿年微微一笑,将苹果一次凌空扔给了宿年,“补上一个回礼。”
宿年很是不悦,“还给我!”
“什么?”止殇反问。
“把手链还给我。”宿年大嚷道。
止殇一双墨瞳中带着淡淡笑意,“既然给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哥哥没诚意!把手链还给我!”宿年嗔怒道。
“诚意不是看得见的,我的诚意,公主心中明白。”他说这话时,眉峰微微一挑,样子煞是好看。淡淡的语调,如同陈年的竹叶青,有他独特的风度和气场。
守护着姜国的每一寸土地完好,在最艰难的时刻不离不弃,这便是他的诚意。
那天晚上,宿年去锁雪阁玩,他正在煮茶,桌上正好摆着一碗五彩汤团。
“哥哥,横肉叔叔劝我和你早日成婚。”宿年刚进门就对他说了这句话。
她在等,等他的回答。
他正在煮茶的手丝毫不因此而受影响,自顾自倒好了茶,摆得很有一套。先用第一壶煮好的茶水洗杯具,动作行云流水。此时早已茶香四溢,而他还是没有回答。
待到第二壶茶的时候,他倒了一杯给宿年,依旧噙着一抹微笑。
他终于说道:“止殇没有意见。”
宿年端着茶的手一怔,还没来得及喝就把杯子放了下来。
“那么……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宿年看着他为自己泡好的茶,茶水澄清透明,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像,“或许对哥哥来说,你娶我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不过是今后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罢了。可是对于我,我要嫁给我最爱的人,这是我等了很多年的事。我爱的这个人很是高不可攀,他无血无泪,他可以忍受钻心刺骨的疼痛,他会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置人于死地,他风华绝代,他有时候漠然却极有责任心,他在别人都束手无策时承担下一切。可是,我却觉得他离宿年很远。”
没等他回答,宿年继续说了下去:“也许,我们成亲之后,你还是会对我那么好,不会嫌弃我是个残废,就像现在这样。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和你是天生一对,就连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你很完美,真的,绝对的王者。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小孩子,你会纵容我很多,仅仅因为你有风度。我希望,你娶我的理由不是我没意见而是我喜欢你。我以后,看见你也许会逃走,但绝对不会拒绝。”
他的容颜沉静似水,似乎并不因为宿年的这席话而动容。他从桌上拿起那把黑纱蝉翼十六骨折扇,执起宿年的手,用扇尖在她的手上轻轻地划了一条,问她:“痛不痛?”
宿年点了点头。
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折扇换了一个方向,刺向了他的左肩。在那一瞬间,立刻穿透了他的肩胛骨,鲜血顺着折扇淌了下来,殷红的在他月牙白的衣服上格外扎眼。他凄凉一笑,一挑眉,“可是我感觉不到。”
一阵风吹来,吹动他的衣衫,外罩的纱衣反贴在宿年的手上。
后来,宿年和止殇之间的这段单相思,终于还是幻灭了。
虽然,他待她还是那么好。
从宿年看到止殇书桌上的那支金翎的长箭开始。
那是一支制作十分精巧的长箭,箭头三寸处有祥云的纹路勾勒,中段有一种像极了葬海花的花朵的造型勾勒,尾部便是纯金的翎羽。这只箭相当重,凭宿年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拿不起。
宿年偷偷地将这支箭画了出来,交给太傅看。
太傅说,这是破云箭,能够射穿这世间最坚硬的东西……六合镜。
止殇待宿年越好,说明他藏得越深。
他说,借你的姜国三年,三年后定当归还。
诺言终究是诺言,三年后是否有机会交还,还是一个问题。
宿年问,为什么?
他说,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宿年并没有同意,可是他还是借走了,因为她能不无法与他为敌。
当所有人都与宿年为敌,止殇却不离不弃,终是扭转全局;当止殇与宿年为敌,即使所有人都不离不弃,也无济于事。
一切如期而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有他的野心,宿年有宿年的打算。四年时间,他夺走宿年的姜国,牺牲了宿年的情。四天时间,宿年设计了他,赔上了自己的命。
宿年并不是治国之才,而他却为乱世而生。保住姜国,非他不可。如何才能让他尽心尽力地守护这个国度?这个问题,宿年想了很久。
宿年问太傅:“如何才能让一个心甘情愿守护另一个人?”
“责任,或者是爱。”太傅沉默了片刻,“亦或者是愧疚。”
让止殇爱上宿年,实在是太难了,难得无从下手。宿年只能让他对她自己产生愧疚。
“如何才能算最愧疚?”宿年问。
太傅闭上眼睛,长叹一句,无数沧桑只有他明白,“欠下情债,或者欠下性命。”
既然如此,何不让他都欠下?
宿年的性命,宿年的姜国。后者更重要。
丙辰年九月初九,宿年记得那日是重阳节,遍插茱萸,血染红枫。
王印与宿年只差半寸的距离,但她却触不到。
因为,她是个残废。
一双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拿起了王印,执起宿年的手,稳稳地把它交给了她。
宿年感觉到青田玉雕刻成的王印的温凉,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