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减宫中用度,宫女侍卫放出宫了一半。原本使用的官窑瓷器,如今都改成了普通的杯碗。就连宿年的俸禄也减免了一半,膳食也减到了两菜一汤。下达这条政令的时候,止殇对宿年说:“倘若这条政令下达,公主今后要和止殇一起吃苦,公主愿意吗?”
宿年笑了笑,这是公主的职责。
从那以后,宿年再也没能吃上一口五彩汤团。他陪着宿年,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汤面,淡淡的,全然无知觉。以至于很多年后,再吃清汤面宿年会突然间泪如雨下。
如此半个月后,宿年发觉宫中的资金还是周转不过来,只能暗中瞒着止殇,写了几幅字叫关系比较亲近的宫女拿出去卖。可是,还是被他知道了。
那天宿年正从长乐宫回来,刚到须弥宫就看见止殇负着手,背对着宿年站着。当他转过身时,没有了那一抹百年不变的笑容,神情看上去漠然得可怕。
宿年知道,他似乎生气了。
屋内的琉璃灯光影斑驳,窗棂半开着,冰冷的雨水被吹进了屋中。
宿年看见桌子上摆着那些拿出去卖的字,尴尬一笑,叫身边的宫女给止殇泡茶。还冒着热气的茶端到他的面前,他没有接过。
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公主今后莫要如此。”
“可……”宿年正要说下去,却没有机会。
“姜国没有达到让公主卖字来维持生计的地步,倘若如此,这便是止殇的失职。”他这样回答宿年,让她觉得不知所措。
国家如此,到底是谁的失职?
宿年听说,那天晚上,止殇待在长乐宫一整晚。宿年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总之,他设立了三个经商区,并且加大了经商区的兵力投入。
每隔半个月,他都陪宿年一起清点国库。
直到九月头的时候,他发觉国库中的存余和报上来的数据相差甚大。其中定然有一个巨大的纰漏,宿年亲自去了一趟情报司,要求情报司立刻查出其中的差错。
第三天的时候,情报司给了宿年一个答复……姜国大司马谭延璋。这是个很棘手的人物。
九月底,宿年在国库和止殇一起算账,宿年总是心不在焉。
他很聪明,猜出了宿年心中在想什么,“国库的纰漏查出来了?”
宿年点了点头。止殇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情报司的管辖非常严明,非姜国王室第一继承人无权调动细作。但是,以止殇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谭延璋。”宿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的确是个棘手的人物。”他轻笑一声,容颜依旧如此动人,“当今皇后的姨父。”
在还未吞并赵国之前,姜国是个小国。即使吞并赵国之后,也不过是个内忧外患的中等国家,就像一座用沙子堆砌成的塔,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变成一滩散沙。
“哥哥,你说怎么办?我好怕自己守不住姜国,我会成为姜国的千古罪人。父王对我说过,凡失姜国寸土者,不得葬入九重塔。对于姜国王室来说,不能葬入王陵就是最大的耻辱。”宿年几乎进入了绝望的深渊,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没有左遥那样坚强和隐忍,她能做的也只有垂死挣扎。
他伸手抚摸宿年乌黑的长发,轻声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对呀,有他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姜王说,止殇越是待宿年好,就说明藏得越深。
她爱的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可是,他分明是藏了一个绝世的秘密。
宿年拿着算盘的手都开始抽筋了,止殇见她一脸倦乏,就让她先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待会儿叫宿年起来再盘点国库。可是,等到宿年醒来时发觉是在须弥宫,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宫女说:“止殇公子昨天半夜里把公主抱了回来,自己又去国库盘算了。听锁雪阁的宫女说,止殇公子如今刚睡去,国库的账目已经算好了,放在长乐宫等公主过目。”
这是宿年第一次发觉被止殇骗,骗得宿年无力反驳,只能泪眼朦胧。
谭延璋的事告了一个段落。
止殇设下了一个很巧妙的计谋。
姜国倘若要杀谭延璋,断然是不可能的,要借一把足够砍下他的脑袋而不会牵动长安的那位皇后的刀……靖国。靖国足够强大,这是先决条件。次要条件便是,靖国国君是当今天子的皇兄。
一切都要先发制人,这让宿年见证了止殇的速度有多快。他在三天内派人扮作谭家的人,以为皇后备寿礼为名,截断了洛阳的商路,并且杀死了为洛阳供军火的皇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供军火的皇商被杀,那就等同在挑衅这个国家。
止殇一开始下果断命令的时候,宿年还在担心会不会使靖国恼怒,挑起一场战争。止殇则是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说道:“不会。靖王他断然不会如此。”
“为什么?”宿年不懂。
起初,宿年以为是因为靖王仁德,不会以强欺弱。可是,止殇的回答是:“偏爱。”
偏爱。
宿年翻遍了姜国各大字典,对于偏爱的解释都显得暧昧不清。
终于,宿年耐不住好奇心去问太傅,太傅说:“偏爱就是,就算你犯了错,他就是不惩罚你。你不是最好的,他就是把你当成最好的。”
太傅讲得很通俗,但是宿年听得越来越模糊。到底是谁偏爱谁?
总之,无论是谁偏爱谁,结果如止殇所料,靖王当真没有出兵攻打姜国。而止殇更是不给谭延璋任何还手的机会,连夜派兵封住了谭府,抄了谭家。甚至连靖国都来不及反应,止殇就将谭延璋的首级献给了靖王。旁人以为,姜国为了讨好靖国免动干戈才如此快地动手,只有止殇和宿年清楚其中的内幕。
用民间的一句话来说,便是……司马跌倒,钩弋吃饱。
的确,伏诛谭延璋的确让宿年有了意外收获,国库立刻变得充实。而宿年,来不及去吃饭就被止殇拉去清点国库。这一切仿佛来得太快,宿年当真有几分云里雾里。
“止殇,为什么一切解决得如此之快?”宿年拨弄着算珠,验算了两遍才敢把账目填上去。
他依旧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一切就像做术数题一样,算好每一步,就算万分之一的意外都不会发生。本来还想再快一点,只怕靖国的那位反应不过来。”
那天晚上,宿年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宿年梦见了大海,涌起的波澜如同一朵朵蓝色的莲花,支离破碎的光影,几度夕阳,但这种花有一个更美的名字……葬海花。
太傅曾经对宿年说,有一种开在瀚海的尽头的花,几近完美妖娆,焚烧在波澜之中,它埋葬了大海,所以叫做葬海花。
但是,曾经有在瀚海边沿打渔的渔夫说,这种花根本不存在,它根本就是大海反射阳光时,产生的闪闪发光的波澜罢了。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不能为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