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止殇所言,赵国还是没有放过姜国。
赵国因谋反被暴露而嫁祸于姜国,两国之间发动了一场长达一年的战争。维持了九个月胜胜负负,双方都两败俱伤,倘若此时不能停止这场战争,其他诸侯国乘虚而入就会坐收渔翁之利。这时候,急需一个人来终结这场战争。
九月的枫叶红如血,哀诉之声凋零一地,但凡听到过一次将士的悲歌,就能明白这才是最扣人心弦的大悲壮:“昨夜梅花落,斐山夜更长,九重帝王塔,梦里依稀侬,何日还故乡?”
十二月二十,这个祸福双至的日子,左将军在战役中受了重伤,朝中无可代替左将军职务之人。事已至此,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除了他……止殇。
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在太平盛世时只会称颂君主的明德,到了危险步步逼近之时便开始畏首畏尾。一直对外十分漠然的止殇却临危奉命,关键时候,那个最低调,从未说过任何谀辞的少年承担了一切。
太傅对宿年说过:“一个真正的王者,不仅要政策谋略,还要有魄力去承担别人所不能承担的责任,纵使这样的后果是九死一生。”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句话形容止殇,最合适不过了。
那时候的宿年,一直误以为止殇属于文弱的那种人。第一次看见他穿战衣,黑色的甲胄,手中一柄黑纱蝉翼十六骨折扇,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物件,在他的诠释下却很和谐,这是杀伐和雍容的完美结合。
他出征之日,钦天监为他占了一卦,那是最短最有力的卦象,只有两个字……绝杀。
出征大典上,宿年仰视,止殇俯视。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十五天后。”他的语调淡淡的,轻如风尘。
战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的甚至是十年才赢来胜利的一剑,他却说只有十五天。
在这十五天的某天,宿年问太傅:“先生,古来征战几人回?”
太傅与桓王年纪相仿,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皱纹。
桓王说,太傅年轻时是个美男子,而且才华横溢。太傅左手的大拇指上带着一个青田玉雕刻成的玉扳指,那玉器雕刻得很漂亮,线条流畅。当宿年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太傅放下手中的书,沉默良久,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场胜仗来得太快,竟让人惶恐了起来。
壬子年,冬至,烨城。
虚弥宫燃着一盏铜鹤烛灯,一纸从战线快马加鞭传来的捷报,惊动了宫中的宁静。
当时,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的宿年正在抄书,绾了一个双平髻,歪歪斜斜地缀着一朵银边蝶翼,细细碎碎的流苏垂挂在脖颈旁。她握着笔的手一抖,只听“哐嘡”一声,砚台打翻在地。她顾不得四溅的黑色墨水,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化开,久违的欣喜跃然眉梢,顾不得公主的身份,连忙问传来捷报的士兵,“哥哥回来了?”
“回禀公主,公子三日之后便能班师回朝。”
“这……”宿年嘴角一弯,喜悦之情与惊讶之感夹杂,竟让她语无伦次了起来,“这个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战神再世,也无法企及……这当真是绝杀……”
话音刚落下,宫殿虚掩着的窗子被风吹开,顷刻间下起了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时不时被吹了进来,宫婢见状,连忙去关窗,却被满脸都是惊喜的宿年阻止了。
“先生,快看,烨城居然下雪了!”宿年难掩兴奋之情,毕竟,烨城地处南方,誉为江南六府之一,十年都难得下一次雪。
静坐在案头的白衣太傅淡淡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致,苍老的容颜依旧沉静如水,左手佩戴的玉扳指轻轻敲击,发出清越的声响。北望斐山,山路蜿蜿蜒蜒,都被这大雪所氤氲模糊。
只听见太傅一声轻叹:“来得太早,毕竟不是件好事。”
他口中的“太早”,不仅仅指的是雪,还有这场速度惊人的胜仗。
止殇代战期间,桓王去了长向天子朝拜。而宿年就成了大姜宫的主人,但这并不好过,桓王临走时给宿年留下了课业,特别嘱咐了太傅看管好宿年。
太傅是个很神秘的人,宿年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就连桓王也说不清楚他是何许人也。太傅最擅长的就是写评注,他曾经给儒家经典写过长达数百万字的评注,其最深远的影响就是……姜国的纸价飞涨,一时之间只能从别国进口纸张。
如今,冬至夜的这场大雪,顷刻之间,让姜国的子民看到了希望。
放眼四顾,天与云于山与水,一片苍茫。
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多日以来无事可干的钦天监连忙上奏,此乃吉兆,为感上天恩赐,应当以太牢之礼祭祀。由于桓王不在国内,理当王室第一继承人主持祭祀,而宿年生性畏寒,行动不便,此事就交给了太傅。
为什么后来宿年执意要跟着一起去参观祭祀大典?纯属好奇心作祟。
太傅用了一句话,很好地形容了宿年的好奇心,“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无所措手足。”
当时,夜色笼罩,距离钦天监算好的吉时,还差一刻。
一寸一寸的白雪轻盈可人,宛若漫天飞舞的梨花。城东的梅花开了,坚劲的枝干上一朵深红一朵浅红,送来一段段的香气扑鼻。
宿年刚刚到祭天台,裹着厚厚的貂裘,宫中的侍婢端着暖炉立在她的身旁。大臣们都劝她早点回去,“公主,您身子弱,还是尽早摆驾回宫吧。倘若得了风寒,大王要是怪罪起来,臣可担待不起。”
她瘪了瘪嘴,“不妨事。”
“公主,雪天风大,万一有刺客袭击,臣等如何向大王交代?”
“刺客很忙。”她答道。
“公主……”正当大臣欲要说下去时,突然间戛然而止,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止、止殇公子回来了!止殇公子回来了!”
宿年猛地转过头去,居于祭天台上正好能将烨城的景致一览无余。就在烨城东门,有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地进入城中,仿佛一条蜿蜒的长龙,纷纷暮雪氤氲视线。
宿年心中一惊……他回来了!
她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四个字……王者归来!
壬子年,十二月廿一,酉时三刻,吉时。
风雪之中,黑色的战甲上还有斑斑的血迹,苍白无力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手中一把不合时令的黑纱蝉翼十六骨折扇,风吹起他的衣角,整个人都缥缈难测。
止殇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越发显得俊逸挺拔。一双幽深的眸子深不可测,仿佛禁锢着一个秘密。他带着清浅的笑意,朝着宿年微微一笑,标准的王者的雍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虽然宿年居于祭天台上,但她总是觉得,她一直在仰望他。
这一战被称为“涅槃之战”,也正是这一战,拯救了整个姜国。
宿年看着他下马,一步一步走上祭天台,一直保持着习惯性的笑容,淡如清水。
“哥哥怎么提前回来了?昨天上午的战报传来,说是明天才能班师。”宿年看着略带倦意的止殇,似乎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的草药香。
“提前回来的。”他淡淡道。
“为什么?”
“止殇记得答应了公主十五日之内回来,断然不会食言。”
宿年愣了愣,雪花模糊了视线,无法看见他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揉揉眼睛,“哥哥快马加鞭地赶回烨城,就是因为这个?”
“不可以吗?”
宿年诧异,不知如何回答。
风雪漫天,而他总是能给她温暖。
祭天仪式如期开始,钦天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繁复的仪式,百官在祭天台下一一叩拜。待到祭天仪式结束,已经是半夜了,雪下得很大,厚厚的积雪压在枝桠上,仿佛即将不堪重负要被折断似的。
宿年小心翼翼地从厚厚的貂裘中伸出手,雪花落在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一股寒气钻入她的衣袖,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这个小小的寒噤被止殇看在了眼里,他不禁皱起了眉头,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冷成这个样子,何必要执意出来?”只见一双因为低温而冰冷的手,细心地帮宿年将貂裘上最后一个丁香盘扣扣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很熟练,很自然。仿佛曾经重复了上千次,那么细致贴心。
最后一个丁香盘扣一扣上,宿年感到自己和寒冷的空气隔绝了,暖意渐渐涌了上来。
“止殇,我可不可以喜欢你?”朦胧之间,宿年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被这场大雪大风很快地掩埋了,止殇似乎确凿真的没有听见宿年这句话。
突然间,烨城的烟火开始在空中绽放,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满天绚烂的烟花,映着半片天空都变了颜色。烨城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宿年揉了揉还残余着睡意的眼睛,声音很是含糊:“烟花真漂亮,也不知道父王在长安能不能看到。”
“会的。”他淡淡答道。
会的,桓王会看到烟花。只不过,不是你我所看见的这一片。
“我好想去长安,我想父王了,我想吃父王喂的五彩汤团……”她突然间眼泪汪汪,雾气蒸腾见想起了远在长安的桓王。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到了十五岁还长不大的孩子,离不开那些又敬又怕又亲的人。
宿年喃喃道:“听说,长安很美。那里有花飞花落无限凄美,陌上初熏;那里有一美人,清扬婉兮;那里有簌簌梨花满长安,造化钟神秀;那里还有百尺帝都双阙,手可摘星辰……”
“会有一天的。”
“什么?”风雪太大,宿年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会有一天,我会带着你,登上长安的帝都双阙,看这繁华世间的沉浮和漫天绚丽的烟花。”他的眉目俊朗,轻轻地搁浅在开满梅花的大雪之中。
“那好,我记下了。”我一定会记下今日的一字一句,等待着某一天你来兑现诺言。
很多年后,烛光扑朔,宿年提着一盏琉璃灯。
宿年仰视,止殇俯视。
“哥哥为什么能如此快地克敌制胜?”
他语气平淡如白水,那双眸子却黑得不见底:“像是做术数题一样,精准无误地算好每一步自己要走的路,然后,精准无比地算好自己全部的退路,即使是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会有任何失误。”
他,走一步算一步,步步为营。
她,走一步是一步,步步惊心。
直到如今,依旧如此。
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地结束。
在俘虏的赵国皇族的名册中,少了一个人……赵鉴。
赵鉴,赵鉴,赵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