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笑不得,又一次将宿年放下,横着将宿年抱起,宠溺般地说道:“还真是难伺候,如今可满意了?”
宿年瘪瘪嘴,“不满意,我饿了,我要吃饭。”
“那好,我抱你去用膳。”
止殇很少纵容别人,更别说放任别人肆意玩弄,君问雪今日还真是打开眼界,竟然瞧见了此番情景。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就这样惯着她吧,迟早有一天被你宠出祸端来。”
宿年朝君问雪做了一个鬼脸,随即不再看他。
一片片红叶挣扎着,零落尘泥。
一问天心。
宿年去看望太傅时已经是十月份,一问天心的莲花池早已一片寥落,再不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桂花早已盛开,刚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清幽的香味,“云渡千野”的牌匾之下瞥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这个背影看上去很是空寂。
“先生!”宿年大喊一声。
他转身的那一刻,暗淡了不知多少个十年的时光流逝,那副绝无仅有的容颜,竟然让世间所谓的“三千繁华”都失去了颜色。紫陌红尘不过是一瞬间,这是五十年前的传奇,空余最后的一声叹息。
眼前的人,分明只有惊为天人的十七岁的容颜,乌黑的青丝如墨,下颌线条优美,薄薄的唇,一双眸子很是蛊惑人心,黑瞳显得微妙,整个人看上去清俊恬淡至极。
“您、您……是先生?”宿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不够利索。
“自然。”他淡淡答道,声音也好听至极。
这张脸,很对得起五十年前的那些风流韵事。
“莫衔果然没骗我,先生果然相貌出众,还真与止殇不相上下,五十年前谁嫁给了先生定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宿年笑着夸奖道。
他听闻此话,非但没有欣然,甚至有几分哀伤,“大都好物不坚牢。”
这句话宿年都听得出来,他很是厌恶自己这张惊世绝艳的脸。
宿年正了正衣冠,郑重地说道:“今日特意来为先生道谢,先生救命之恩,宿年无以为报,自幼将先生敬如生父,请受宿年一拜。”
“敬如生父……敬如生父……”他低声反复咀嚼此话,五十年来的满目疮痍,他早已分辨不清他到底是谁,有时候每每午夜惊醒,骤然发现自己床边只他孤单一人。那个也喜欢吃五彩元宵的姑娘哪去了?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亲手把她弄丢了……
“年年,我问你,如果我把一个人弄丢了,我该如何是好?”他一双眸子如皓月,深深地埋葬了五十年前的哀伤。
“自然是去找。”宿年诧异地说道。
“如果找不到呢?”
“那就算了。尽人事,听天命。”
他突然间眸中异动,苦涩而绝望的说道:“可我不能……我不能……”
皇师啊皇师,人说你一世无双,莫与能敌,缘何你也有遗憾?用十年铸就一个传奇,再用剩下的时间等待一个梦幻泡影,亦或者,明知一切都晚了,绝望中寻找希望。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我……”宿年诧异地看着他,他的那种惶恐是宿年未曾见过的。
“我没事,不过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年年,你回去罢。”
宿年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无力,仿佛少了一层颜色的水墨画。
“先生,您撑住,我帮您去叫御医!”宿年急忙跑出去,刚刚学会走路,没跑几步便摔倒在云渡千野外的莲花池旁。
他见宿年摔倒在地,连忙跑过来扶起宿年,他身上带着江南烟雨中十里桃花的味道。宿年觉得他的眸子看上去很是迷茫,仿佛蒙了一层薄雾,看着很不真切,柔声道:“这么大了还走不稳路,痛不痛?小酒……”
宿年一愣,小酒是谁?
“先生,您怎么了?”宿年诧异地触碰到他的手指,冰冷至极。
他漠然的抬起眼,愣愣地看了宿年许久,苦涩一笑,一行清泪滑落,“我苏未明愿娶小酒姑娘为妻,一生一世只守着她一人,无论生死祸福,无论世间纷乱,不离不弃,此生不换。若违此誓,功名尽弃,不得生,不得死,永受时间折磨。”
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夫君立下了誓言,肯定会待我很好很好……”
只可惜,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见证这誓言的人,都早已老去,埋葬在江南的烟雨之中。在浸润了桃花香气的临湖小筑,一切似乎还很近很近。
宿年知道他身体虚弱到了神志不清,已经分不清宿年到底是谁,大概那位叫“小酒”的姑娘是他的挚爱,亦或者说是他一生的遗憾。
遗憾么?谁都会有。可是,他遗憾了五十年。
你我终究有一天会老去,即使是神也不例外。但是,那些午夜梦回时都会惊醒的往事,不会一寸一寸老去,只会随着岁月悠悠,亘古不变地一寸一寸清晰,恍若昨日。
他在宿年的额头上烙下一吻,如蝴蝶般轻捷。对眸,转身,微笑,离开。
那一袭皎洁的白衣,走向大理石的石桌,修长的手中执起一颗棋子,隐约听到他一句,“一问天心,岁月蹉跎。入了这红尘万丈,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只听见棋子落地声,血染那无暇的白子,红得刺眼。
有些事,不说出来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她的太傅,一世六合皇师……苏未明,死于这个空寂的秋天。他不曾苍老,却身死他乡。没有桃花,没有烟雨,陪伴他的只有一枚戴了五十年的玉扳指,还有他最后的遗憾。
太傅一生孤独,五十年前名动天下的苏未明,五十年后死得如此悄无声息。
来吊唁的人都是姜国的老臣,他们送来挽联,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一问天心的外面还下着秋雨,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蓦地看见有一蓝衣男子踏雨而来,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丝滑落,看上去很落魄。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挑,有液体滑落,谁也分不清这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要带师兄回江南。”他淡淡说道。
宿年此时正跪在太傅的灵位前,转过头时才发现那是莫衔。
“师兄生于江南,定要葬于江南。”
宿年沉默着将装着太傅的骨灰的白瓷瓶取出来,什么一世无双,什么遗憾千年,什么惊世容颜,什么宗师境界,如今都成了一搓灰,被尘封在时光的长河之中。
莫衔接过白瓷瓶,却发觉宿年死死不肯松开抱着骨灰坛的手。他轻轻一笑,很是凄凉无奈,“小丫头,松手罢。你可知道,如今你的幸福,是五十年前两个最好的人的不幸换回来了的。”
宿年咬着唇,终于将手松去。
此时的莫衔,合上眼即是慈悲。
如果说,师净衣留给苏未明的那句话冰冷无比,那么莫衔的那句话就是千疮百孔。
没有人与他有任何羁绊,他会孤独却不见终老的活着。功成名就,一世落寞。
如今,五十年前的是是非非都成了昔日云烟,只剩下莫衔一人活着。很多年后,莫衔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他心甘情愿地抽中那根长的草,是不是结局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