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阳春四月天,泥泞的春雨停了,天上出了一轮大大的太阳。从街头到街尾都是阳光,照得人遍体酥痒。沿街的夹竹桃树一夜之间就绽出了满树的红点。玉莲脱下夹袄,换上了春装。玉莲的春装是一件翠绿带黑格的线呢单衣,是进城的前一年做的。玉莲在那一年里真正长起来了,衣服显得又瘦又短,身子在衣裳的钳制下发出半是无奈半是欣喜的叹息。玉莲左手提着一个菜篮子,右手牵着我,行走在夹竹桃树的阴影里--自从玉莲来后,我就呆在家里,再也不上幼儿园了。玉莲的菜篮子里放着一条肥大的金灿灿的黄鱼,一大捧包在荷叶里的满是污泥的白蚶,两根碧绿的黄瓜,一细条猪肉,一把豆芽,一包马铃薯和一捆菠菜。玉莲的菜篮子里有很多的颜色和重量,可是玉莲挎着菜篮子走过街面时的步态却很轻松。玉莲那天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些没有腿的东西,比如游在水里的鱼,飞在荷花上的蜻蜓,飘在天上的云。
当然,那时无论是玉莲还是我都没有想到,命运之神已经将他的绳索牢牢地套在玉莲的脖子上,一步一步地拉着她走向那个无法回避的深渊。
玉莲走到机关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缓慢了下来,因为玉莲看见了一个身着绿色军装荷枪直立的士兵。那时小城正坐在三年大饥荒和后来的十年大浩劫中间的缝隙里战战兢兢地喘息,街上很少见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大山里来的年青姑娘玉莲,一生中第一次猝不及防地面对面地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士兵。兵很高壮,军服里结结实实的都是内容,玉莲仰着头才看得清他的脸。兵的皮肤很黑,眉目很粗很浓,不说话时脸面里就隐隐藏了些威严。但是兵并没有把他的威严保持得很久,因为兵很快就开口说话了。
“工作证。”
兵说话时嘴角忍不住含了点浅浅的笑意。兵一笑,顿时就很年轻了起来。兵的普通话有些大舌头,一听就是外乡人。
玉莲愣了一愣。
“水,水龙头在哪里?”
玉莲文不对题地问。还没问完玉莲的脸就红了起来。玉莲脸红的过程就像是在生宣纸上滴了一小块丹朱,慢慢地洇开去,从双颊洇到额头,再洇至脖子。玉莲知道自己脸红了,就不再看兵,把头低垂了下来,盯着脚尖。所以玉莲并不知道,其实当时兵的脸也红了。
兵和玉莲红着脸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都不说话。后来说话的是我。
“我爸爸是我的家属。在三处工作。”
兵和玉莲同时笑了起来。
那天玉莲洗菜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把豆芽头摘了扔在水里,却把豆芽皮归在篮子里留着。
第二天玉莲再去洗菜,兵就没有再盘问她。她走过他的跟前,彼此轻微地点了一个头,却没有说话。
后来我就跑去找兵。
“你叫什么名字?玉莲阿姨没有叫我问你。”
兵嘿嘿地笑了,露出两排细碎的重重叠叠的牙齿。兵弯下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给我。
“你也不要告诉你玉莲阿姨,我叫欧阳青海。”
“陈同志,井水洗的衣服不干净呢。你看张同志的这件衬衫,领口都是黄的。”
玉莲指着我爸的衣服对我妈说。
那阵子玉莲突然很讲究起卫生来了。我妈有些吃惊,却没阻拦她:“你要不嫌烦就用自来水洗吧。”
于是玉莲去机关大院的次数就越发频繁了起来。玉莲洗菜,是在早晨。玉莲洗衣服,总是挑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去。那时候使水的人少,不用排队等龙头。
玉莲去机关大院,有时带我去,有时一个人去。有一回我跟玉莲去洗衣服,发现站岗的是一个陌生人,就问兵哪里去了--我嫌欧阳青海的名字太长,叫起来拗口,就依旧管他叫“兵”。玉莲摸摸我的头,说:“他也得歇息呀,总不能一天站到黑的。”
玉莲让我在石阶上坐稳了,就把木盆放在水龙头底下,接了水来泡衣服。玉莲那天洗的不只是衣服,还有床单、被褥。玉莲将衣物打好了肥皂,搁在洗衣板上来回搓揉着,两只手就消失在一堆白花花的肥皂泡里。玉莲揉衣服时,摆动的不仅是手。腰肢、肩膀、脖子,还有头发,都在一颤一颤地动着。玉莲的头发长了,梳成了两根麻花辫子,发梢上拴了两段红头绳。玉莲搓了一阵子衣服,突然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围墙边上的那棵大树发呆。那是一棵老法国梧桐,树身上都是黑褐色的疤痕,叶子倒还茂密,在午后的风里轻摇慢舞着,像一只只绿色的手掌。可是树上并没有鸟。我问玉莲在看什么,玉莲摇摇头,却不说话。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洗衣服的人。玉莲把自己的木桶挪开了,让那人接水。也不看那人,就问:“怎么这么晚?”
那人笑笑,说:“开会呢。”我这才听出来那人原来是兵--兵那天没穿军装,换了一件白色的细布衬衫,领口敞开着,就一点也不像兵了。
我看见兵,很高兴,就跑过去问他枪藏在哪里了,可不可以拿出来让我摸一摸。兵把我的头发揉得乱乱的,说:“女孩子要什么枪呢,我教你玩别的。”就跑去路边扯了一株空心草,将叶子摘了,芯子吹干净了。又拿自己的肥皂盒,从玉莲的桶里舀了些肥皂水出来,教我吹泡泡。我对着太阳吹出满天的泡泡来,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兵给我舀的肥皂水很多,我吹了半天也没有吹完,倒吹出了满眼金星。
兵的衣服很少,三下两下就洗完了。兵洗完了自己的,就来帮玉莲拧床单。床单很大也很厚,玉莲拽一头,兵拽一头;玉莲往左拧,兵往右拧。床单就渐渐细小了起来,只剩了中间大大的一个水包,死活不肯瘪下去。兵把自己的这头夹到腋窝下,腾出手来朝水包擂了一拳,水就哗地流了出来。玉莲低声对兵说:“看你的衣服,都湿了。”兵只是笑。
后来玉莲也洗完了衣服,兵说坐一坐吧,玉莲就拉着我在石阶上坐下。兵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塞进嘴里,兵的嘴里就流出了一些咿咿呜呜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铁盒子叫口琴。兵先吹了一个尖尖的、急急的、欢欢喜喜的调子,说那是他们家乡结婚迎亲时的曲子。兵说到结婚两个字的时候脸红了一红。后来兵又吹了一个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调子,说是他们那里的求雨调。兵最后吹的是个极慢极低的曲子,呜呜咽咽的,仿佛是一汪溪水给堵在了泉眼里似的。兵吹完了,看着天,却不说话。玉莲问这是什么调呢。兵叹了一口气,才说,“思乡调。”
那天玉莲洗了很久的衣服才回家。饭桌上,玉莲的话很少。只吃了小小的一碗饭,就说吃不下了。
陈同志,你说青海这地方,比上海还远吗?
玉莲问我妈。
玉莲来后的半年里,我一直都没有犯病。全家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夏天里我却又进了一回医院。
是一场流感引起的,发烧发到40多度。烧到半夜,我开始口吐白沫,说起胡话来。玉莲吓得嗓子都变了调,叫醒了我爸我妈,就背我去了医院。玉莲到了医院才发现脚上套错了鞋子--左脚穿的是右脚的鞋。
进医院以后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因为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就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之后了。睁开眼睛我看见我妈、玉莲和我哥都坐在我的床前。我哥把一个糊着牛皮纸的方盒子放到我的枕头上,说:“给你了。”我知道那是我哥装香烟壳的盒子。我哥爱收集香烟壳子,从早先的炮台、美人头、老刀牌,到后来的前门、牡丹、飞马,再到新近的大联珠、工农、劳动牌,他都收齐全了。那盒子平日是他的宝贝,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的。我是从那一刻里知道了我病情的严重性。
我妈伏下身来,问我要吃什么。我说要吃腌萝卜条。我妈就哄我:“萝卜条有什么好吃的呢?妈给你做莲藕羹,放好多葡萄干、沙果干。都是你小舅从新疆寄来的,甜极了。”我对莲藕羹毫无兴趣,有气无力地坚持要吃萝卜条。玉莲听了,眉开眼笑地对我妈说:“我说了,脑子没烧坏。”就把我抱起来,坐在她的怀里,从兜里掏出一把细齿梳子来替我梳头。玉莲给我梳的是两根四股辫子,到最后总成一根,用一条红手绢绑成一个结子。玉莲一边梳,一边问我妈:“陈同志,这孩子常年吃不得盐,身子骨怎么能长得硬,抗得了病呢?”我妈叹着气,说:“玉莲,这医学上的事你不懂。”
我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高烧虽然退下去了,低烧却持续不断,一直到入秋时分才渐渐好些。住院的日子里,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玉莲都来医院陪我。若逢天色阴凉些,玉莲就背我到住院部楼下的院子里走动走动--那阵子我病得身子很虚,连路也走不动了,上上下下都要玉莲背。院子里长着一棵遮天蔽日的桑树,很有些年月了。低矮处的桑叶,都被人摘了喂蚕。高处的叶子,依旧茂密翠绿,浓荫里还藏了几个零星的桑椹。玉莲踮着脚尖拿枝条打下几个来,我们分着吃了,吃得一嘴牙青紫,我看着她笑,她看着我笑。
那天我们在院子里玩了一个下午,大约是招了点风凉,回来热度就升高了。护士过来打点滴针,直骂玉莲蠢。玉莲不敢回嘴,一味小声小气地求:“轻点,啊?找个软点的地方扎,啊?”护士就给了玉莲一个白眼:“你来找找,哪还有什么软的地方?都扎遍了。”那天护士扎了好几针才找着血管,扎得特别疼,我扁了扁嘴,想哭,又忍了回去。玉莲抓了我的手,说:“娃呀,想哭,你就哭吧,哭一小会儿就好。”我问玉莲:“打了针我就不会死了吧?”玉莲听了,不说话,却流下泪来。
几天以后,我午睡醒来,突然看见兵坐在我床前的凳子上。兵那天军装穿得很是齐整,风纪扣一直扣到领下,绿领口里露出一丝白衬衫。可是兵没有戴军帽--军帽脱了放在茶几上。兵大约刚理过发剃过胡子,颏下鬓边都是青青的。我有一阵子没见过兵了,就觉得兵又长高了一些。
兵的手里提着一个小热水瓶。兵见我醒了,就拧开水瓶往杯子里倒东西。兵倒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两根冰棍。兵剥开包装纸,递了一根给我,一根给玉莲。兵买的是那个夏天最贵最好的红豆奶油冰棍,七分钱一根的。玉莲不肯吃,递回去给兵。兵也不肯吃,又递给玉莲。两人推了半天,还是玉莲推不过兵。冰棍很凉,我和玉莲咬一口,咝地抽一口气。两人咝咝地吃了好久才吃完了。
我就要兵吹口琴。兵果真带口琴来了。兵先吹了一个《草原英雄小姐妹》,又吹了一个《王二小放羊》。兵那天吹的歌曲我们都会。兵一边吹,我和玉莲就一边唱。旁边病房的小朋友听见了,都围过来看热闹。看得兵和玉莲脸都红了,就歇了。我不肯,要兵教我吹口琴。我拿过兵的口琴含在嘴里,吹了半天才吹出蚊子般的一丝嘤嗡来。玉莲就对兵说:“刚养好些了,又来这一场病--哪有元气吹这个东西。”兵看着我只摇头:“你们南方人太娇嫩了,要让我带去青海,吃几天粗粮,百病都没有了。”
那天是个极热的天,兵又穿得严严实实的,早捂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兵没带手巾,只好撩了衣袖来擦汗,衣袖就湿了一大块。玉莲拿出自己的手绢来给兵,兵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擦完了汗,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就放进了口袋里。后来玉莲送兵到门口,我听见她低声对兵说:“脏死了,也不还给我。”
后来玉莲就把针线活带到了病房里做。那阵子玉莲做的活计是绣花。玉莲买了两条大方手绢,一条白,一条青。白的上面绣的是两只蝴蝶在一蓬荷花上跳舞。荷花是粉红的,蝴蝶是金黄色的,翅膀上长着几个暗红色的斑点。青的那条手绢上绣的是两座山,山顶上飘着几朵白云,山脚下弯弯曲曲地流着一条河。河边灰灰的走着几团东西,像马,像驴,又像是羊。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玉莲有限的视野里对北方景致最初始的想象了。
我妈看见了玉莲绣的花,掩了嘴半晌无话。后来才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生在城里,也就是一个艺术家了。”玉莲不知道“艺术家”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出是句好话,便也叹起气来:“我们乡下人的命啊,没得怨的。”我妈问玉莲这手帕是给谁绣的,玉莲顿了一顿,才说是给姐姐做陪嫁的--玉莲的二姐要在年底出嫁,一家人都在忙着替她准备嫁妆。
这是玉莲在我们家撒的第一个谎。
欧阳青海的名字被再次提起,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有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摸了摸身边,发现玉莲不在床上,就光着脚跳到地上,四下找玉莲。当我找到玉莲时,她正坐在客厅里哭。其实我是从她的姿势上猜出来她在哭的--玉莲哭的时候从来没有发出过声响。玉莲用一条手帕堵住了嘴,脖子一抽一抽地似乎要背过气去,颊上歪歪斜斜地沾着几缕湿头发。屋里不止是玉莲一个人。我还看见了我爸我妈,隔壁的王阿姨夫妻,还有一个兵。我仔细地看了一眼才看出这个兵并不是那个兵。这个兵个子比那个兵小,脸也白净一些。这个兵的军装上有四个口袋,而那个兵只有两个。我马上知道了这个兵是个官,是管那个兵的。
屋里的人都在看玉莲哭,却一直没有人说话。兵咳咳地咳嗽了好几声,从喉咙里湿湿地咳出一口痰来,没地方吐,又咕噜一声咽了回去,轻声说:“欧阳青海年底就要复员了。群众影响,咳,这个群众影响。”我爸对兵一连点了好几个头,才结结巴巴地点出一句话来:“是我们咳,咳,没管好。”王阿姨憋不住,咚地站了起来,说:“谁没管好谁呀?他一个解放军,我们一个老百姓。只听说老百姓学解放军的,没听说解放军学老百姓的。军民鱼水情,也不是这个情法呀。”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眉眼就有些歪歪咧咧的,不怎么好看。王阿姨的手指,又直直地戳到玉莲鼻子上:“祖宗你说句话,你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玉莲依旧不说话,只是把气抽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