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牌匾早就被拆了,门口挂着白幡,没有半个宾客,看上去一片萧瑟。
阿九背着换了衣服的沈言在沈宅门口看了一会儿,怕她难过,但沈言自己好像不甚在意似的,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你带我翻墙吧,别从正门进去。”
进了沈家,更觉得寥落,仿佛人都走光了一样,大半都是空着的,阿九背着她一路到了沈言的卧房也没有遇到半个人。
“自从你那事儿出来之后,老爷第一时间遣散了下人,说沈家的事不连累旁人。有很多人哭着不愿意离开,都被老爷给赶走了,所以现在家里头,也就老爷一个人了。”阿九把她放在了床上,低声介绍着状况。
“爹爹这样做倒是极对的。”沈言点了点头,然后扫视了一圈,虽然家里头乱,但是她的房间却收拾的整整齐齐,完全不像是死人的屋子。
“这都是瑶姬的功劳,大人救了他,她心存感激,便有事没事儿的经常过来给你打扫屋子,也就是她来的太勤了些,才会被人误会。”阿九说道这里时,语气里难得的有了丝动容,“那是个好女孩儿,我们都对不起她。”
瑶姬,其实也算得上是被他们逼死的了。
生死由命,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沈言听了默不作声,过了才干笑了一句打岔,“我想沐浴。”
她本来只是想要找个话头子岔开而已,但一说口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仆役们都走光了,这往日里再简单不过的要求此时也难于上青天了。
可没想到阿九听了,却很是干脆的回答道,“好。”
沈言有些惊讶的看着阿九,阿九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个,反正府里头也没人,我晚上都是过来过夜的,厨房里食物和柴火的位置我也知道,饿了常自己做饭,每次还会多做一份给老爷。他一天浑浑噩噩的守在灵堂里,我怕他会饿着,经常偷偷把食物放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老爷倒也心宽,看到了就吃,从来没有奇怪过食物的来源。”
他那哪里是心宽,分明是呆。沈言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阿九力气大,平日里要两个人能抬起来的水桶,他一个人就轻松的拎了起来,至于水桶也是扛最大号的,来来回回几趟,倒是很快的帮她把洗澡水弄好了。
沈言试了水温,自己宽衣在屏风后面洗,阿九不放心怕有人来,坐在门外替她守着。
沈言到底是理性的人,坐在水里头,将脸埋在水底,任着那泪水流了一会儿,等到抬起头来时,悲伤就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过去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改变,人总是要往前看才有气力走下去。眼泪什么的从来都改变不了任何问题,不是她不想哭,只是觉得无用功的悲伤都是浪费力气。
现在的关键,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生活。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一边揽着长发,一边问着阿九。
“既然找到大人,那自然就是跟着大人了。”阿九向来是一根筋的。
“我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了,连人都是死人了。”沈言被他的心直口快逗笑了,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说了。
“那我就跟着公子。”阿九很是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你不做你的统领了?”沈言擦了身,摸索着拿起了被压在箱子底好多年的衣裙。
“我是因为大人是首领才做统领的,如果上面的换了人,那我也没必要再继续呆下去。”阿九端端正正的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跟木头固执的说,“救我的是公子,又不是皇上,我不喜欢给不熟的人卖命。”
“那我不要你卖命呢?”衣服勉强会穿,可是头发,拎着那还有些湿的发梢,沈言苦笑的发现,自己连女子的头发都不会梳。
“那我就不卖,只是跟着公子就好。”阿九坚定的说。
罢了,不会扎就不会扎吧。沈言拿帕子擦了擦,直接挑了跟布带把头发一束,拎着裙摆走了出去,笑着问道,“那如果我不是公子呢?”
“我,”看着一身女装的沈言,阿九跟吞了个鸭蛋一样,憋了很久才说,“那,那,我跟着你……”
“女儿哎!”沈言悄悄的走到灵堂,本来还担心吓着老爹,但没想到老爹看到她之后,没有半点不适应,把手上的纸钱一撒,撒着欢儿的奔过来给她一个熊抱,似乎一点都不诧异。
“你不奇怪?”看着他伺机想要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手心的灰,沈言果断的王后闪了一步,郁闷的看着她。
“奇怪什么?”温庭筠在自己的衣摆上擦了擦手,漫不经心的说,“我就知道你没死。”
“……”沈言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感动还是无奈,她怎么能忘记老爹的固执呢。
温庭筠向来拒绝承认他不认为的东西,哪怕那是事实,就像他到现在还坚定的认为大米是稻田里直接长出来的而不是收了谷子之后再去磨坊里磨出来的一样。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就是不相信。我女儿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这样窝囊的死翘翘。”温庭筠擦完手,“笑的自信满满的说,“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这种简单却又孩子气的信任,差点把沈言的眼泪又勾了出来。她赶紧转过头,深深的吸了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之后,才恢复往常跟老爹说话的口气,“那你就把家里整成这样等我回来?”
“我总琢磨着,说不定你就在哪儿猫着,也许我闹得太不像话了,你就会站出来骂我。”温庭筠这才意识到家里头已经被他折腾的不掉甚了,弱弱的耷拉着脑袋分辨道,“你看,你这不是真的出来了。”
有这么个爹,恐怕我就算真的死了也会不放心的从棺材里头爬出来吧。沈言默默的扶额想着,本来习惯性的想要教训他几句,但是看着老爹带血丝的眼睛和被烟火熏的有些焦黄的手,那些话又吞了回去。
他其实也是在害怕着的。
害怕自己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算了,这次算你做正确了。”沈言无奈的挥挥手,“我们本来就要离开,那些俗事处理的越干净越好,若是你没有把家里折腾的那么凄冷,我现在倒是要费周折了。”
“是吧是吧,我就说我有先见之明嘛!哈哈哈哈!”被沈言褒奖了这么一句,沈庭筠立刻原地满血复活,摇头晃脑的说道,那模样欠扁的让沈言真后悔她刚才的心软。
“终于可以不用每天天不亮起床上朝了,终于不用偷偷摸摸的去青楼喝花酒了,终于不用跟那些人说听不懂的话了……”对于离开,温庭筠是意外的欢欣鼓舞,脑补了无数条未来的“幸福”生活,让沈言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算了,他的话不必听了,只要带着这个拖油瓶一起离开就好。沈言默默的想着,然后转过身跟阿九去商量,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
“金子金子,一定要拿金子出门!”偏偏温庭筠还不消停,见他们商量事情,恨不得伸出八双耳朵来偷听,一见提到财物,立马叫了起来。
“家都被抄了,哪里还有金子!”沈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让他安静些。虽然被抄了次家,可是也只带走了一些金银,那些珠宝玉器字画摆设都在,都是值大钱的,但难就难在这些东西无一不是宫里头赐出来的,全部有印鉴,就算是没有印鉴,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随便拿出来都会轰动,到哪儿换钱都会留下痕迹。所以如果出去不想被找到,那这些东西都不能用。
听说后来温庭筠把别墅田地都卖钱了,但可惜一两银子都没存在,全部摆在那里分给四散的门人了,这会儿想起来真是可恼。若是他做事稍微有点脑子留点给自己,也就不至于现在这么为难了。
“这里。”温庭筠叫了几声见她不在意,急的抓耳挠腮,索性直接拽着她的手到了灵前,只着那个奇大无比的烧纸盆,“就是这个。”
“你说这个是金子做的?”沈言踢了两脚,哐当作响,分明是铁皮。
“不是这个,是里面!”温庭筠示意阿九把盆里半燃的灰倒掉,这看起来不重的物件儿,竟然颇为费力。
“我早就琢磨着我们跑路要路费,所以买田产时就换了些金元宝,搀着发了一些给人,自己也留了一些。我怕咱家人少找贼惦记,所以当着所有人面把金银发光了不算,留下的这些也不敢藏起来,索性就放在这火盆里,天天上面烧着火,再聪明的人也不会想到这里头有钱。哈哈,他们不是说真金不怕火炼么,我成天在这里烧纸,估计那些元宝也化了一些,都顺着流在盆底儿了,这盆子也是越发的重了。”沈庭筠叉着腰得意洋洋的说。
阿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盆搬得倾斜了过来,然后用了盆冷水冲了下纸灰,这才拿着沈言那削金如铁的匕首,小心的剔掉外面的铁皮,果然得到了一大块金子。
这么二的保存方法,到底是立功了。沈言扶扶额,忽略掉老爹那期盼夸奖的眼神,只对着阿九说,“把这些金子分一分,咱们找辆马车,今夜就走。”
“那身份的问题。”阿九迟疑了一下,他之前
“我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见到阿九问,沈言脸上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虽然没有觉得会用上,但是我还是准备好了全套的假身份,从出生地到籍贯全部有,赋税每年也上交了,不会查出任何问题。”
“那就好。”阿九听到这个,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既然沈言早有预谋,那他就不用多想,只要执行命令就行了。
“那我呢我呢?”看着阿九被派去做事了,身为唯二的两个男人之一,沈庭筠也跃跃欲试。
沈言看了一眼地上一闪一闪的灰烬,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不是喜欢放火么,把门拴上,烧火去。”
“烧火?”沈庭筠诧异的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愣了一秒钟,然后欢快的笑了起来,“好,我去准备放火的东西。”
这个困了他一辈子的牢笼,终于要毁了。
三十年后
“话说那一年冬天又冷又干,沈家的火借着风势烧红了半个京城,五城兵马使跟京兆府的衙役们扑了一整夜,才将熊熊大火扑灭,只可惜那时沈家的雕栏画栋早就变成了一堆残渣,莫说人了,连只猫儿狗儿都找不到了。”说书先生说到这里,重重的一拍惊堂木,话语中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