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床头的灯亮了。是一团很厚很沉的晕黄,如果一个打碎的鸡蛋黄兑了一碗冷水又被搅拌的极其均匀的颜色。卧室里的小柜子,床,床上的卧具,以及床上突兀坐着的人都变得很大,鼓突起来的样子,都变形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明业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不该走进去的地方,而不是自己的家。他的脸因为过度的惊吓,扭曲的怕人。
拥被坐在床上的建真看到明业的这副样子也被吓了一跳,她死死地抓着被角,声音沙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明业的两只肩膀前后晃了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哎呀,你都吓死我了。”
建真不解:“是你自己回来的晚了,理由还挺多的,我好好的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吓着了你?”她满脸的惊疑不定,“不是你碰上什么事了吧,回家来大惊小怪的,别吓唬别人。”
“哪有。”惊魂未定的明业这才坐到了床上,喘着气,“你看看你,往日你哪有坐在床上不躺下的时候?你这样突然的,我又不知道,还以为你睡着了,这样小心的进来怕的是惊醒了你。我手机的这一点光亮本来是想照一下床上,看看我怎么能够找个合适的地方悄悄躺下不惊动了你的,谁知道你没睡啊,我又看不清楚是你,还以为……以为……你一个大黑影子一动不动地堆在那儿,怎么不吓人?”
“哦,我还以为是怎么地了呢。”建真的嘴角牵动一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你没看清,你以为床上有什么了?我知道你是出去打麻将了,不是去看聊斋志异的,想象力怎么变的丰富了?床上一大团黑影是什么了?妖怪?美人?哼。”建真一点也不高兴,用绝无仅有的鄙视哼了明业一声。
明业自知理亏,自然不好意思,忙缩到床上,伸手摸摸建真的头发:“你从来没有这样夜里不睡坐着的习惯啊,我怎么会想到你没有睡下呢,所以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
建真甩了甩头,把被子更紧地往身上裹了裹,黑暗中,她的眼睛频率很快地眨动,长长的眼睑毛如扇面一样带着一道弧光按照一个轨道来回运动,灵动的乌黑眼珠就好像黑宝石镶嵌在一汪清凌凌的泉水里,一闪露了出来一闪又不见了,最终她把这样美丽的宝石对准明业展示了一下它的动人风采。“我没有不舒服,只是不想睡。”
明业听建真说没有不舒服,一颗心“噗嗒”落回了原位,刚刚因为惊吓而亢奋的精神没有了,困倦涌了上来,由不得打了一个呵欠,又怕建真对他不满,忙用右手在嘴巴上遮掩了一下:“你说你们姐妹两个,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不正常了。上午的一个是哭的稀里哗啦的,把人吓的不轻,晚上的一个是不睡觉坐着念佛,又把人吓得不轻。”
明业虽然是对建真做了一个亲昵的动作,但他并没有在意建真的情绪。建真是美丽的,貌若天仙的,她在高兴的时候那一份美丽摄人心魄,懊恼的时候那一份美丽带着幽怨,带着悲忧,又是一番凄凉的美,这份让人心碎的美丽更加牵动人的心,会让人由不得把自己舍弃了去为她分担,可是明业丝毫没有这份感觉,就好像建真只是河里的一棵水草,河水漫上来把她淹没了是正常,河水落下去了她又浮出来了也是正常,平常到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
明业对自己的一切不在乎,他知道他们两个人是长久的夫妻,待在一起习惯了的夫妻,不需要那么敏感,也许本来是在乎的,只因为生活多年他失去了兴趣和耐心,总之建真的悲喜他都不在乎,他也看不到她的美丽,更无法产生那种去为她分担点什么的心。
此时的他只想赶快躺下睡觉。
建真很想和明业说说话,哪怕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坐也好,可她看到明业的困倦和不耐烦了,那些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一霎那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一股悲伤汹涌着扑满了整个胸腔,她很想哭,但她忍住了。她说:“好吧,今天委屈你了,我们吓着了你……”
“睡吧,别坐着了。”明业再也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眼里的泪也跟着流了出来,他实在是太困了,就想睡。
建真把明业看了个彻底,心里涌起悲凉,但却轻轻说:“睡吧。”
——她的事还是不劳累别人的好。
明业就好像得了特赦令,忙脱掉了衣服躺了下去,就好像迟疑一下建真会反悔,会不让他睡似的。他躺下就合上了眼睛,他知道建真依然坐着没有躺下,但他不想管她,他怕和她说句话又要让她啰嗦半天,那样的话就影响到他睡觉了。
建真看着迫不及待的明业躺下去,看着他对着她的僵硬后背,她探身把床头灯摁灭。顷刻间,整个卧室里一片黑暗,黑暗就好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建真觉得自己在陷下去,她很想从陷下去的趋势中停止,希望抓住点什么缓减陷下去的速度,但是都抓不住。她觉得她手脚乱舞拼命挣扎……
建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进书包里的时候,建真把五百元钱拿了出来:“建丽……”她害怕她的行为会伤害妹妹,但她知道她必须这样做,她的脸上是笑的,笑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当然她看不见她眼角的皱纹,她只是在想她的这个笑容是不是更像一个妈妈?建丽比她小十多岁,有时候她都忘了建丽和她是同辈忘了她是妹妹,她把建丽当成是她的孩子那样对待的。此时她把建丽还原成妹妹,还原成和她一样只是比她小几岁的,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她怕她伤害了她的自尊,所以她尽量把她的动作做到就像对待一个尊敬的大人那样。建丽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又轻轻笑笑,是亲昵的笑尊敬的笑,“建丽,你把你吃饭的钱给我买东西了,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不吃饭了?”
建丽看到了建真手里的钱,鲜红的,刺眼,就像血的颜色,她知道这是姐姐的血,她的心颤栗着,眼里擎了泪水,忙低下头:“姐,我有。”
“你有的不是咱爸妈的吗?你没有了向咱爸妈要,我还不知道吗?咱爸妈没有了的话会出去给你借的,就像当初供我上学一样,我说的对不对?”建真真怕说的不合适了让建丽伤心,总想字斟句酌可还是不知道对不对,“咱们两个就别费周折了好不好?我是你姐,爸爸妈妈就咱们姐妹两个,爸爸妈妈有什么事情还不是和咱们两个说嘛,你现在小他们不和你说,等你长大了他们依靠你会什么都和你说的。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少操点心,其实你懂都不用我说,你比我那个时候懂事的多……”建真心里极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扯没用的。“该说的咱们都说了,你……听话。”建真从建丽身边走前一步,把建丽书包的拉链拉开,从中间拿出她那个小女孩喜欢的那种红色塑料皮钱包,打开钱包把钱装进去又把钱包装进书包里去,然后把书包拉好。
建真知道她的这些钱只是建丽买东西所用的钱的一半,但她不敢如数地按照东西的价格把钱都给建丽。建丽说了那些东西是托同学的亲戚批发来的,建真将信将疑。信的理由是建丽的钱有限,不可能真的花那么多钱,疑的地方是她同学的亲戚真这么好心照顾建丽吗?不管怎样她知道她都要按照建丽说的那个价格把这点钱给她。她实在不知道建丽是不是还有花的钱。她想现在只能这样,以后她多去学校几趟,多给她买点吃的,这样她不去吃饭的时候饿了可以填补一下,这样想着建真心里更是悲伤,但她只是不动神色地继续装笑,同时分开话题:“这天气都大冷了,没事少往学校外边跑,需要到城里买什么东西就给我说,我买了给你送过去。你跑来跑去的容易感冒,这要影响学习的……”
说着话建真突然“哎”了一声,“你看我这脑子……”忙转身出去了。
建丽看到建真出去了,她一直是低着头的,是看到建真的脚走了出去的,抬头的时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的她为了克制哽咽是屏着呼吸的。抬头的时候因为哽咽整个头部耸动着,下颌跟着一张一合。两道泪水流出来的时候她忙用手去摖。
本来她想过姐姐会给她钱,她是料到的,只是她想好了姐姐给她钱她解决不要的,因为她……有钱。可是,现在她不敢不要无法不要,她更怕不要的话会出乱子。——不是吗?就像姐姐说的,她只是学生,学生的钱都是家中爸爸妈妈的,一旦她不要姐姐的钱,姐姐又要打电话和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返回来又说她没有向他们要钱的话……事情不是越弄越多了吗?
建丽哽咽着,扭头看床上的书包,书包里有刚才姐姐给她装的钱。她本来是要给姐姐买点营养品希望姐姐补一下身体的,谁知道……
眼里流着累,所以她不住地拭擦,生怕姐姐进来会看到。
突然听到了有匆匆的脚步声进来,慌忙极力忍眼里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