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这一夜,皇宫正中央的一处宫殿里,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宫人神色紧张,连一丝脚步声也不敢发出,一个个噤若寒蝉。宫殿最里面的寝殿里,灯火被刻意地调暗了,几个身着官服的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稳坐在寝榻旁的绣凳上,一只手搭住了明黄色锦被里露出的手腕,面露沉吟。
榻上的中年人睁开一双疲倦的眼睛,气息微弱。他缓缓环视着周围,随后将满怀希望的目光,殷殷地投在了老者的身上,虚弱地开口地问道:
“枯大师,朕还能有多少时日啊?”
“陛下不要多虑,好生休养。”
那被称为“枯大师”的白发老人面色沉重,却打起了精神回道。他吩咐底下的医官记下药方:
“雪山灵参二钱、紫玉芝二钱、当归子一两,玉枣三枚、石髓一两……”
那医官记着,脸色渐渐地变了。榻上帝王所患的,乃是世所罕见的奇症。虽是奇症,但药物总要对照病情显露的症状来配置。而这方子上,没有一味治疗症候的药物,所有的药材都只有一个功效:
续命。
猛然间,他洞彻了榻上那个尊贵中年人的病情,将头垂得更低了。执笔的手还在龙飞凤舞地写着,后背的衣服却早已被冷汗浸湿。一同跪在地上的医官皆是这般,有的,甚至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簌簌地发起了抖。
老者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着,渐渐地,方子说到了末尾:
“将这些药材用灵泉水煎煮,三碗煎煮成一碗,就可以端来。这味药不要经那些宫女宦官的手,你们这几位医官,亲自去取药熬煮。”
这名记录药方的医官不敢抬头,心里却如蒙大赦。他明白,老者是通过这样的安排,保住了他们这群医官,和他们整个家族的性命。
满怀感激地,他低着头,与同样胆战心惊的同僚们小心地退出了寝殿,向医药司的方向徐徐而去。
宫殿一角,铜制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地跌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叮咚”声响。夜,渐渐地深了。皇宫上空的云层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嘹亮凄厉的鹰鸣,那是边关传信的飞鹰。驯鹰的宫人连忙吹响鹰哨,取下了鹰脚上的信筒,急急地送到了寝殿之外。平日里御前侍驾的那位宦官也不敢耽搁,连忙走出寝殿接了过来,送到了敬帝的榻前:
“陛下,边关有信儿传来。”
“是哪儿的?”敬帝缓缓地睁开了眼。喝下医官送来的一碗药汤,他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但是这当口送来一封急信,让他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
“是西北樊城的信。”
那宦官和缓地答道,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既清晰地传递到君王的耳朵,又不至尖细地刺激到君王脑袋里,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经。
“樊城的,”敬帝拧紧了眉头。他呼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又散去了一些,疲倦地开口说道:
“念念。”
“北燕与草原十二部落结盟,已发兵二十五万兵马攻打樊城,叛军袁复与闫起随行,请陛下……派兵支援。”
“北燕出兵了?”敬帝喘息着问道。随后一连声地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重复道:
“那两个反贼……二十五万人马,北燕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军队……草原上的那些狼崽子……叛变……”
话未说完,他便猛地翻身扑到了榻前,“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摊腥臭的污血。
“派、派兵去救……叫库伦、塔勒两城派兵牵制……不能失去樊城!”敬帝挣扎着从寝榻上抬起头来,满脸殷切地看向宦官。
宦官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他拼命遏制住嗓子眼里的哭音,回道:
“陛下……”
敬帝慢慢回忆起自己病倒前,最后一刻收到的那一封,记着库伦、塔勒叛入北燕的急报。他的面色变了,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敬帝挣扎着打起精神,一连串地下令道:
“寇晋不是在征兵吗?让他加紧征兵。北燕……二十五万兵马,孤要……征足一百万壮丁。樊……樊城、西北,孤都不要了,叫他守住冀州城。守住了冀州城,北燕人就打不到帝都来……”
“是。”
那名宦官小声地啜泣着应道。不知道是在担忧敬帝的身体,还是在担忧那些被放弃了的,西北边境的百万黎民的命运。
“快去!叫他们拟旨,征兵,一定要守住冀州城!”
敬帝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阵烦腻涌上心头,他伏倒在床榻边,“哇”地一声又吐出了一滩黑血。
宦官一路小跑地退出寝殿,向候在外殿的军阁大臣们传递君王新颁下的旨意。
左相宁植与右相王闵听着西北最新的战报,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惊显露在他们的脸上。铺开明黄色的绢布,宁植拿过砚台边的墨块,酽酽地磨起了墨汁。
这一封由宦官转述,王闵书就的圣旨,盖上了鲜红的臻国大印。而后,由这一道君令激起的动荡和民乱,宛如疮痍一般,布满了整个沉疴难愈的大臻朝,为它的覆灭再增添了浓重的一笔。
寝殿里,守在榻前的那位“枯大师”连忙为敬帝施救。服下了药汤,面如金纸般的敬帝萎顿在明黄色的绣被间,渐渐呼吸平稳,陷入了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