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爱自然的天真矮子。爱到树林与乡间散步构思，以为树林与石头对他说话，“觉得在树林里受到祝福。”自然是美丽的音乐，他把那音乐感情化。他的第六交响乐“与其说是有声的图画不如说是有声的感情”。表现流连乡间的欣喜，漫步河边的舒畅，“水越深音调越深”，举行庆祝会的村民的欢乐，被暴风雨撕碎后又是自然与人的和谐，又是广阔天地间羊群的徜徉。那些羊是音调，在简单的回旋曲里跳跃，他是幽思的天真牧羊者。
他是骄傲而又卑微的单身汉。他卑微地向上帝祈祷使他克服自己，但也骄傲地向上帝挑战；用音乐示威，上帝听不懂，干脆不理他了。他是大家的朋友，虚伪的敌人。他坦白承认“写作是为了钱”。为了生活，他依附贵族，但在给一个侯王的信里他说侯王可以有几千个却只有一个他。受不了和无主见的人交往，却谦虚地去见谄上骄下的歌德。那个以“德国文学就是我”自居的歌德虽受不了这个“不驯服的人格”，仍称赞他“心神贯注，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他与歌德一起见到皇族踱来时，歌德向他们敬礼，他却仰头走开了。他觉得该让路的是那些皇族！他对抽象的理念不大感兴趣，拒绝去听康德的演讲。他鄙视政治，但崇拜英雄。原把第三交响乐献给拿破仑，但英雄戴上皇冠后就不算英雄了。他威胁要杀戴皇冠的拿破仑，撕破标题，把谱丢到地上踩。踩着踩着，踩不熄怒火。怒火使他骄傲地感到生命的温热，卑微地要拥抱些什么。
他是踩住痛苦要拥抱幸福的硬汉。他要在与现实的冲突中表达和谐，过滤悲哀，自造幸福；以自制的愉悦开始第一交响乐，也以自制的欢乐结束最后的三首交响乐。第七交响乐强烈的生命力随壮丽的曲调攀登幸福的山峦，第八交响乐以活泼的快板为最后乐章，第九交响乐更大声合颂欢乐结束。席勒的诗“颂欢乐”，早在二十三岁时就想放进音乐的，构思十年后，在五十四岁完成时却已全聋。他邀大家合唱：“朋友们，别再唱这调调，让我们更欢乐地歌唱。”但自己却听不到了。首演完后，听众欢乐鼓掌，他还凝神看谱；有个女低音拉他的袖子，他才转身面对听众。听不到自己的喜乐，他看到听众的喜悦，他向听众鞠躬，向喜悦鞠躬。
他就是死不肯向命运鞠躬的老人。老拒演希腊式宿命悲剧，拒演莎士比亚式性格悲剧，他拼命演自己的歌剧。他要如普罗米修斯，但拿的不是光明而是音乐。音乐是他含泪的微笑，挑战的呐喊——他要用音乐拥抱全世界。即使在生命
残痿时，他还要“艺术继续前进”。活了五十七年，最后雷电风雨交响，他从昏迷中睁开眼向上看，举起紧握的拳头，但随即手无力放下来，头无力垂下来，终于眼闭。
“他是个艺术家，谁要起来站在他旁边？”有人在葬礼的追悼演说里这样问，很多人听到，没人立即回答。
他原在维令根（W？hringer）公墓的简陋坟上只有一个词：贝多芬。
——一九七九年
【骆驼和山羊】
骆驼缓缓向前，脚蹄强健，不怕软硬，显然什么都适应了。我坐在它背上，铃铛铃铛，看沙漠和我的肤色一样摇晃。镇静的似乎只有骆驼，步步稳重，仿佛要走到沙漠碰天空才停。然而久坐上面的我不但已累而且饿扁了。
午餐，先吃小菜，小菜配饭已可满足肚子的，却还端来一碗肉，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听是驼蹄，吓了我一跳，刚才还带我欣赏沙土，现在就吃？主人看我吃惊不吃肉就殷勤把肉夹进碗里：吃啊！难得吃到的。骆驼能负重就是因为高跷的脚灵活。一只骆驼才有四个脚蹄，没有这东西就走不了沙漠。脚衰老支持不住身躯时当然杀掉。较稀奇的还是脚蹄。不要只看，吃啊！吃吃，想想，脚蹄带过多少人，从这沙漠走到那沙漠，载多重也不倒的；即使倒下，若还活着都会再站起来。站不起来就可宰，现在既然杀了，就吃吧！如果嫌咸，撒点辣椒，喝些酒，就感觉不出是驼蹄了。吃吧！既已煮了就吃，你不吃别人也会吃掉的。
我仍吃惊，感到和我肤色相近的骆驼稳健地在沙漠走，走过我的身躯。
走出餐厅时，看到一只山羊，虽小却已留着胡须，拴在墙角上叫。我踏着凄厉的叫声缓缓走近，它惊慌退后；它踢不动墙，惶恐叫声也乱了。我捡起草要喂它，它仍继续踢墙。我伸出手要摸它想使它镇静下来，它都拼命避开。我想看看怎样解开它颈上的绳子，它却猛向我冲；但被拴住就只能原地跳，跳得太激烈，颈都裂出了血。它不再挣扎了，依在墙角无助地看着绳子。
晚餐，吃第三道时已饱了，忽然拖出一只烤羊。小头朝着我们，没有眼睛，嘴含梨子，耳系彩带。主人要食客和吃的对象照相。大家轮流上前站在羊旁边，拿着刀微笑假装屠夫。大家都做完屠夫后就真的割肉吃了。好吃，非但不膻腥还有一股香味。因为是小羊所以不很油腻，因为慢慢烤，油慢慢滴，肉才这样香嫩。而且是刚宰的最新鲜。怎么宰？很简单，把头抓住，不管羊叫得多凄惨，都不要理睬，把头一割，血就喷出。养山羊就是要宰来吃的。吃啊！难得烤整只。吃，吃，趁热快吃。
走出餐厅，我看到墙角拴着一根绳子。
——一九八六年
【如你在远方】
此地阳光恹恹（yān yān），此地氛围溷溷（hùn hùn）。你已疲惫，窒息于此地的世俗，喧嚷与愚昧。向往远方，你将去，悄然远离此地。
远方有海，有山与林；远方飘扬着你的梦。如在远方，你独立在传统的影子外，阳光染你，山岳拱你，树林托你；你呼吸无羁。
自故乡携忧郁来，你蛰隐在山麓与水涘间，那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镇。珍惜每一声叹息。你欣然活着。
第一朝醒来，你说：“早安，一切存在。”然后饮一杯清醒自己的露水，然后，捶钟，捶醒山林里的鸟兽，捶醒人。然后他们醒来，发现你的存在。笑问你从哪里来，你说你来自远方，那虚伪与贪婪统治的地方，那曾被你爱过，将来又会被你爱的故乡。不需要名字，你是无名字的捶钟者。
日日，听草与草的细语，拈花微笑。在沙滩上画自己，让自己被浪洗涤，而浑然忘记自己。夜夜，开窗迎接星子们温柔的造访。“你爱星吗？”突然想给人写信，但写后又撕碎，将纸屑撒在风中，撒在海上，撒在遗忘里。以前你没问他，现在再也不能问他了。以前你们惯于沉默，现在只有你以沉默回忆往昔的沉默。那一天，他突然沉默地离去了——他已死去许多年了吧？
有雾。雾来时你不知道，但你会送雾离去。彳亍（chì chù）在雾里，你将满足于自己的孤独，骄傲于不被荒谬的真理迷惑，骄傲于拒绝人间的庸俗。再也不需礼节，不需权威，不需偶像，也不需圣贤；你只需清醒，只需良知。你苦恼，只因清醒，只因还有良知！
有雨。雨会为你弹沉重的歌曲，使你更凄寂，你以你的凄寂冷漠人间的丑陋。踽行在雨里，让泥土沾你，泥土与你只差一个上帝而已，但是上帝在哪里？雨霁时，擦干身体，但愿自己是个浴后的婴孩，想起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块泥土！
有鸟，安睡于巢，你不破坏它们的美梦。鸟飞过，你曾羡慕航海的水手，但那时你羡慕轻捷飞翔、以影子戏浪的燕子。看浮云悠闲飘过，山默然，如你的伫立，敞开心门：“来吧！一切真善美。”
也在海里游泳，造访鱼的屋舍，跟鱼交谈；鱼将惊奇你这条陌生的大鱼，你只好介绍自己，告诉鱼，人类可笑的现代文明，鱼也笑了。然后造访珊瑚的胜迹，告诉珊瑚们，它们的尸坟比金字塔还美丽！
秋来时，去捡拾落叶与落花吊祭秋，在它们的墓冢上写挽歌迎冬，让冬去遗传秋的悲哀。春来时，在墓旁徘徊，缅想冬对大自然残酷的爱恋与同情，然后以一股热情拥抱春。惊奇世人为什么仍存冬意？
不再期待，期待一切曾被期待过的；不再赞美，赞美一切曾被赞美过的。以良知品评一切，你看很多书，燃烧很多热情，很多慈悲，很多冥思。你是你真实存在的自己。
不写信，只将怀念埋在日记里。不遗忘别人，也许别人已把你遗忘，但你并不介意。你是那紫罗兰，固执地不在白天绽放，只在黑喑（yīn）时默默地害羞，默默地祝福别人，默默地闪烁贞洁。当有一天，毛发被染白，不知已越过了世纪，不知祖先墓冢的草已长得比你还高，只知自己老了，你悄然归来，不再是去时昂然，你脚步蹭蹬。你仍认识故乡，但故乡已把你遗忘。故乡的老人会笑问客从何处来，你会泪答，你回自远方，回自梦。你属于故乡。然后你告诉他们，每年秋天托鸟寄一片落叶回乡的人是你，那落叶是你的怀念。你说：“以前离开这里时，这里是养牛的草原，而今学生代替了羊。”然后，聪明故乡的愚昧，高贵故乡的世俗。无论人们怎样待你，你并不是那怕失望而到鱼塭钓鱼的绅士，而是那到大海钓鱼的渔夫。失望惧你。你还惧什么？
然后，你忘记你曾在远方。
然后，你死在故乡。
——一九六二年
【牛墟】
轭（è），自古就有了，架在肩上，拖到现在，还粗壮，还集合在这空场，交换相似的命运。
所谓命运不过是被宰以前，挑肥载货，翻覆田土，还要受鞭打，打得再痛也都默默反刍，摇摇头尾。尾巴虽长，怎样扫，地都不干净，屁股反而亮出。头大，怎样晃，轭都摔不掉，穿铁的鼻反而响叮当。叮当叮当，嘴要舔舔腹部的创伤，鞭又挥向裂痕，抖落烂泥；血又流出，牛又仿佛愤怒。所谓愤怒也不过是眼睛内燃着烈阳，无法把铁炼成刀，冲出。
仿佛想脱离这里，一只黄牛低头挣扎着拖三辆车要上坡，前脚微弯，肋骨突显，它扭扭颈，流着苦水使力向前，但第一辆车后面的大轮子却陷入泥土。旁观者悠闲抽着烟，嚼着槟榔，喝着可乐向轮子嚷上去上去；不愿旁观的人跳上牛车向牛喊再出力出力。牛喘气出力拖，拖拖拖，总算挪动了第一辆车；但似乎怕另两辆车也陷泥，更用力拖，拖拖拖，猛地把三辆车都拖走了。一群小孩笑嘻嘻沿着洼陷的辙迹跟去。
几只苍蝇没兴趣跟牛车去，无聊骚扰一头黄牛，牛被拴住，只好原地跳舞。牛主人看不懂，愤愤甩鞭，吓得苍蝇逃到地上轰一团牛粪，嗡嗡要抢些什么。农夫看不惯，赶来解围，扒起牛粪，惊散了苍蝇。
绝不是苍蝇，一个少年假装悠闲穿梭牛间，不能吃草，看牛吃草；不敢骑牛，就哼哼牧歌之类。但没人听他的，连牛也不耐烦“哞哞”几声；就咀嚼苦汁，咀嚼着，咀嚼着，把阳光都咀湿了还是一条牛。
水牛不理睬几个男孩拿着稻穗“嗷嗷嗷”的挑逗；他们怎样恐吓，它都昂然站着，要怕的都已怕够了，要忍的还很多。它动动舌头，似乎要叫什么——即使能说话，鼻穿着铁，再大声也走调了。
“牛笑笑。”牛笑不出来。
“要你笑，你就笑，不然我踢你啦！”牛仍笑不出来。
“憨牛，连笑都不会。”小孩向牛丢石子后索然走开。
旁边大人们仍站着交换卖牛的苦衷：因为地越占越少牛吃不够草，因为耕不起田，因为急需钱却借不到，因为女儿要出嫁，因为已利用够了却不忍宰；所以不愿压低价，所以激烈杀价，粗话唬不住粗话，也盖不了苦涩：“只赚淡薄，再杀下去，我吃什么？反正这里全是牛，你买别人的！”
想换饭碗，有的下定决心，连牛车也要卖。一个农夫说他本来半年在家耕田半年出外驶牛车，但现在连牛都越做越不值钱了，想改开货车。别人提起不久前一辆载满猪的卡车翻到田里时，他拍拍牛脊，夸赞熟悉路的牛，半夜即使他打瞌睡，牛也会把他与货物载到目的地。
无所谓目的地，久等着被卖而不耐烦，一条黄牛兀自拉车走，但都被别的牛车挡住；牛贩一发现就拽住车架叱喝：“要跑？你能逃去哪里？”
一个老头跑过来，要牛绕一圈，摸摸牛腿，数着牛齿：
“免数了，难道不知牛都粗壮犁到老？”
“知影又怎样？只怕牛若再死，我就借不到钱买了。”
“但牛要做很久才死的。”
还要做很久才死的老头买了只粗壮的。卖主给牛系上红巾：“此去好活好命！”老头把牛铃还给卖主，卖主手抖着，牛铃抖着。
还有老的与幼的，没人肯一齐买，后来分开售出。牛子不知已被出卖，仍依偎着母亲。母亲呻吟舔着儿子，犊牛母牛哼着。忽然有人强把母子拉开，犊牛惊恐哞叫，母牛无助泪涔涔（cén）看着儿子被推上货车载走。从未见过父亲的小牛就那样去拖磨长大，为人而前进，人怎样丰收它都吃不到稻，老后被宰。
还剩下一头老牛一个老头。老头把轭拿下让老牛吃稻草，抚摸它颈上的裂痕，喃喃絮语：“即使把你卖出去，我也买不起耕耘机；何况我不愿和机器讲话。即使有耕耘机，你再怎样舒服活到最后也死给人吃。”牛吃完稻草后，老头把轭还给它，叫它走一样的路回去。
远远阡陌纵横外，耕耘机正翻轧着夕阳。夕阳如血，把牛车上汗水皱纹纵横的脸染得更凄切了。牛垂头背着黄昏与老人的苍凉，以稳重的节奏，踩着压不死的自己与轭的影子，走往耕耘机的方向。
——一九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