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风者】
画风者突然知道有人画他,微笑着:“你才画风呢!”然后哭泣着:“原来这颗星球上拿笔的人都在画风。”然后怅然走开了,像一阵风。
风,酩酊地吹着,吹得街上只你一个人踉跄走着。
走着,走向东?日出于东,但正义已在西方。倘若向南,南方有故乡,但不愿回乡,故乡在肩膀,你带它出来流浪。决定向北,北方有什么,你不知道,问风,风也不知道,走去就知道了。你想,喝了一口风凉凉自己。
喝风?你喝风长大,风搜集世界的寂寞,你喝风的成果。世界只让你寂寞已够,让别人去怡悦,那你就快乐了;你惯于风中寂寞。风总是那样吹着,你总是那样流浪着,你用十个手指算了算,呐喊知音在哪里。风传你的呐喊到遥远,风过后的宁静是那遥远的回声。你只好凄然拥抱风笑了,和风一同狂笑人间——你狂笑时也是最悲哀时。
只默默地画风吗?有人问起,为什么只画风?行囊重吧?最怕也最讨厌别人问起,但人生就是那么不巧,终于有一天,你被一个小孩央求地问起,只好回答:“里面藏风,但我将把它们放走,因我可怜它们被我囚着,因我爱无羁。我是风。”那小孩怏怏走开,说不再理你了。你更寂寞,更无羁了。人就是有缺点才算人,不相了解也好,何必去了解这“早晨用四脚,正午用两脚,晚间用三脚走路”谜样的动物?越了解越朦胧,风是风!
“当风起时,我们再见面。”以后风起时,你们却不再见面了。倒不伤心,要伤心的事多着,风照样吹。你就是爱别人不爱的东西,而且珍惜他们的存在。你否定了许多东西,但不敢否定自己。你存在,你将死,但不知死在什么时空。只知要来的终究要来,那就泰然迓迎这位看不到的客人了。如它明天来,你会很难过,如后天来,就较安慰了,因你毕竟多和风鄙夷世界二十四小时!死后,只愿化成一粒小小的沙,让风把你吹到各地,让你仍过着流浪的死。
然还有人在关怀你?已不稀罕那些关怀,怕人们以眼泪温暖你,因为那很快就变凉。这阵子流行的关怀也沦入形式,成最廉价的施舍。这里是沙漠,你能自己关怀自己已够温暖的了。当年地球原是个大冰块,也许有一天,地球又要变成冰块。假如你是风就去别的星球借些热来。
笑风吹沙时所成的朦胧,世界就是如此混浊,你要以狂笑沉淀混浊,因孔夫子早撒手,苏格拉底饮鸩而眠,耶稣早被钉十字架了。而朦胧也使你想起欯欯的童年。但是梦中不识路,相思是相思。昔日的游伴遥远。也不知这时父母在何处?不知自己此时在何处?
风吹自哪里?从不想它,有人问你,你只好说:“你去问风好了。”那人怅然走开,你愤怒地拉住他的衣襟:“何必问自己从哪里来?你就是你,小心爱自己已不容易了。”然后,你笑了,你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知现在,时间与风吹过,你站着,呵,你活着。
活着,有许多人不能好好过活,你最遗憾风无眼与触觉,乱吹,吹到穷人家里。上帝哪里去了,和魔鬼赌博赌输自己吗?上帝与魔鬼狼狈为奸?有人说死了,或者病了,也许睡了吧!这么早就睡?风啊!吹吧,把上帝吹醒。趁年轻把世界的丑恶吹出去,吹到另一个星球,但当心这些垃圾埋葬太阳。可惜风总是傻傻地吹着,唉,假如你是上帝。
可惜这世界总是被风玩弄的小孩,还自得意!就因无人为风写传记,所以你想画风。人就是一阵风,来了,又去了。
拿起画笔,掺沙尘,你又画起风来。
——一九六二年
【看石头】
从前在我住的山上有很多石头。偶尔坐在石头上看人头,也看从乱石冒出的苜蓿与野花,硬坐掉一个年轻的午后,带回很多倔强的希望。现在我已忘了那些倔强,但仍记得一个老农夫的希望。
那个老农夫和我们捡石头:“希望捡完石头后,我就可以种田了。”休息时,我们坐在石头上看已捡走的石头,他说:“石头被日头晒了这么久,还是石头。”然后讲故事:“古早古早,有一个少年郎,因为无钱被人看不起,说真话也无人相信,只好离家流浪。后来做生意赚了很多钱,才回到故乡。有一次拜拜,他故意说假话:‘我多年不在故乡,连厝前的石阶都晒弯了。’从前不信他说真话的人,现在为了讨好他,都说:‘是啊!石阶都晒弯了。’”老农夫说到这里,站起来,骂了几句,摸摸石头:“其实弯曲的是人头而不是石头,假石头才会弯呢!我们捡的这些石头是真的吧!否则我就无法起厝了。”
那些石头不但是真的,有些硬是可爱。然而那时我虽捡拾却没欣赏,更没想到石头也很艺术。
去看米罗雕塑展览,才发觉石头既艺术又哲学。米罗用很多石头表达他对女人与鸟的意象。那些意象是千万年前女孩子的温柔或鸟的惊惶,我没兴致去考证或想象。我欣赏那些石头,那些原始,那些质朴,那些坚硬,那些单纯,不但真而且美。
真最美。这个世界毕竟不是只展览沉默艺术的博物馆,看来美的东西虽多,却常是假的。一家小古董店有个精致的小石球,我们路过时就进去看。有一次我们又去,不见小石球了。原来老板发现石球是赝品,只好收起来。他很感慨:这年头假的越来越多,连石头也有假的。
要试验石头真假很容易:你踢,如疼痛或流血而哼叫,对方都无反应,那真是石头了。
远古并没有石头真假的问题。那时人主要用石头而不是看石头——要不是人懂得用石头,也许早被只看石头而不用石头的野兽吃光了。石头救了人命后,文明也进步到坐人头看石头,戴石头看人头。后来文明更进步到制造假石头,造得比真的还亮!不过有些人可不稀罕那些光彩。有一次我要带母亲去看钻石展览,她说:“还不都是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定连展览的也是假的!”
现在大概因为假石头太挤,使人看到真石头反而起怀疑。几年前我也跟着别人排长队在芝加哥大学东方博物馆看从月亮带下来的一块石头。有个老头看后很不服气:“这块石头若在路边,我才不捡呢!”然后发牢骚:“谁知道路边的石头是真是假?”他的牢骚使我想起从前有个年轻人,在非洲上船,到美国上岸后,发现石头原来各处一样,也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奴隶。到他一百三十岁时,他仍然认为:“你听见的都是假的。”所以有一天他听说有人上月球带石头下来,他老不肯相信。石头,地球上不是已够多了吗?
地球上石头虽很多,我们却不容易看出来。我家大镜子前有个红润的小苹果。邻居一个太太有一次带她小孩来。那个小孩一直瞪着那个苹果,想吃的样子。我儿子对他说:“那个苹果是石头,不能吃。”小孩一听苹果不能吃就很失望。他母亲把苹果拿起来,摸摸苹果,看看镜里,惊讶自问:“真的是假的?”放下苹果:“原来是一个石头。”最后自答:“真的是假的!”
——一九七二年
【转弯】
从理想出发,知影无影也走,走了长途以后,虽然稍转弯,但仍坚强向前直走的,是几位不再流浪的朋友。
一个朋友,曾是同事,从小就要做别人不肯做的事,要念别人只批评却不研究的。长大后,他如愿做了学者。教了几年大学后却对学术界制造知识垃圾感到失望。他开的课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我曾问他是否受他所研究的人虚无影响,他苦笑:“难道我自己不能判断与决定吗?”他决定回故乡教中学。他仍喜欢文学,但有空才要研究。现在忙着培养故乡孩子们的将来,他很欢喜。
一个朋友,也曾是同事,从小就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只要他认为对的,他说了就做。他要做个学者,长大后,他如愿做了学者,教法国中学古文学。他坚持学者除了研究本行外也要参加社会与政治运动,否则,就不算学者。我们曾讨论到学校越来越多,教育越来越少;私立与有名学校为维持自私社会而训练人才。我们也讨论到在资本家鼓励消费以大量生产增加利润的影响下,教育已成消费行为;学生消费,教员制造;消费者有权要求改进制造的过程与内容以及推销的方式。坦直的他常和学生站在一边,以致学校拒绝续聘。他对学校已成了压迫的机关而感到失望,就回故乡。最近听另一位同事听朋友又听别人说,回故乡后,晚上在一家工厂仓库当看门的,后来老板发觉他谈吐非凡,才知道他在法国得过学位,在大学教了十年书,就要升他做副经理。他表示不喜欢高高在上管人,老板却坚持要他当。他当副经理后改善工人的工作环境,并增加他们的福利。和故乡的人一起工作,他很欢喜。
一个朋友,曾是同学,人内向但充满社会意识,只因想做文学家就误进英文系。毕业后到外地教小区学院,只因学生误信数理工才算知识,能赚钱才有用,常问他文学有什么用处,无论他怎样解释,学生总顶他。后来由于他袒护学生,系主任威胁要赶他,他就干脆不教书了。改去修会计,本想使自己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有记账的本领而不挨饿,但越念越不肯替别人记账而不念了,就到钢铁厂打工。来信说因为在故乡,他很欢喜。
一个朋友,曾是我的学生,只因相信现代更需要古典人文精神,就主修很少人肯念的希腊罗马历史。他成绩优异,做什么事都能成,但他希望做个古典学者。毕业后,他进别校研究所。第一封长信埋怨大学附近是私娼馆。第二封长信哀痛因过分忙碌忽视照顾家以致太太早产。第三封短信提及他正开出租车,放弃奖学金,不再研究古典了。他不敢确定学术界抄来抄去吵来吵去炒来炒去编来编去鞭来鞭去偏来偏去贬来贬去骗来骗去有什么意义,但却更相信人文精神了。第四封短信简述他已回故乡当木匠。从前他幻想做柏拉图,注重理念,大讲桌子形状却没做过桌子。现在他实际做桌子,而且在故乡,他很欢喜。
转弯的理想也许是理想的转弯。学校与朋友以外,理想转弯的事实更多了。
——一九七八年
【访】
我找到已变形的开元路,找到巷,找到房子,一个中学女生出来应门:“爸,有人找你!”他出来时,我叫他的小名,他愣了,仿佛也想起我的小名,惊喜抱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事先通知?”
他拥我进入:“你寄来的信,我都收到的。但不知告诉你什么,也就没写。这些年,我在故乡流浪,总算搬到这房子。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看电话簿。四年前回来,电话簿上找不到你。”
过去不像电话簿,只收姓名号码地址,而是一本记着悲喜的书,内容丰富。记是记了,他不愿再忆,仅说现在很好,至少从未做过坏事。但仍感慨在能奉养困苦一世的父母时,老人家却先走了。幸而他知道大姊还活着。那年伊嫁给一位军人,不久随丈夫去天津,以后就失去联络。一年前他才辗转知道打仗时,姊夫战死了,伊到处流浪学会中文,流浪到广州又学会广东话,再结婚,现在已做了祖母。
怀念在他的脑里迤逦延伸,伸入童年。他说他大姊出嫁那年,我们还未进小学。他记得我爱拿着手风琴,乱拉乱高兴;祖母怕我跌跤,都默默紧跟着。我祖母去世后,手风琴也不见了。
“因为我收起来,不再拉了。”
“很多东西我们都收了起来,收不起的仍是共同的过去。”
共同的过去依稀是小学的年纪,如豆花,又白又软,很可爱,但捧不住,放在手上会溶散,吃后却说不出什么味道。吃了豆花,就赤脚上学去;碰到风雨,就跑,从不迟到。那样六年后,他出外工作,我继续读书;三十多年了,很少见面。现在连儿女都比我们当初长得高,而且穿得漂亮多了。
往事如陀螺已被时间转昏,不愿拾起,只好沉默。不让静寂隔离我们,我问他最近喜欢做些什么。他说工作后不喜欢那些节目,那些流行歌曲,那些连续剧,那些主角的缠绵,好像这世界都充满他们豪华的悲哀,再没有被损害与被凌辱的。因为他不愿把时间送给电视,就看点书。我去时,他正看尼采。他说尼采太孤僻了:“一个深思的人需要朋友,除非他有一个上帝。我既无上帝也无朋友。”没有朋友,难怪尼采发疯。我也想起尼采说真理起于对话,却引起他感慨:道德不再是真理了,没人肯诚意对话,人越吃越难做了。我默默听着他的愤慨:
“听说德国人认为最好的镜子是朋友的眼睛。”
“怎么掉起书袋来了?”
“别人掉书袋卖学问,我只是抄抄而已。书不见得是最有用的袋,可是很多人都争着带呢!”
他说我一定饿了,要留我吃饭,而且他太太就快下班回来了。但我得回老家。他用机车载我到巷口,想起曾一起到开元寺远足,他就载我去。寺古意已失,门涂得很鲜艳,更加俗气。
“经济改善后,什么都变了,变成不对劲的美丽。”
恍惚只有榕树还古朴。从前我们抱不住树,现在树抱不住我们。即使抱,也只能擦痛而已。我们轻轻抚摸后就走了。
他送我去公共汽车站:
“完全没想到你还能找到我。你来以前,我觉得我什么也没有。现在你又要走了,我也不知得到什么?然而我们总拥有些什么吧!”公共汽车载我走了,车驶远后,我看到他仍招着手:“我们总拥有些什么的。”
——一九八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