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我们最爱听拖车的张阿伯讲古:牛郎织女,山伯英台,无钱打和尚;讲到孙悟空大闹天庭久不久,他却忽然倒了。全巷大人默默流泪,小孩呼呼哭,送葬的行列比巷还长。
【想巷】
巷像狭隘人间,一横无计划的秩序,一列亲切的简陋。简陋里不少人生长,劳碌,死后才被抬出;简陋里展开了我的童稚世界。
那世界阳光虽破烂,我们却觉温暖;温暖小到大家都相识,从不互争。巷虽窄到连撒尿也有回声,倒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但小孩可不稀罕什么过去,就喜欢在现在跑跳,仿佛我们也有运动场游艺所,可玩的多了。我们甚至一同养只乌龟来欺负,看它辛苦走到弄口,不敢上街又沿巷走回。巷也是画廊,我们乱画乱欣赏;大人看不懂才涂掉。大人一大早就上街赚钱了,晚上回家才找我们麻烦。大人不在家时,我们很少碰到看不懂的脸。不用狗,反正外人一进来,我们就察觉了。有个卖包子、水饺的常到巷里来,无钱的我们告诉他进错了地方,他还是来,看我们玩办公伙(过家家)而朗笑:“你们长大后可别忘了向我买哦!”
长不大的井在巷内古得快忘记出水了,我们仍排队猛抽。井前拜拜时,我们就吃得最好,因为平常省吃节用的各户都争着把最拿手的菜展出来讨好神明。井边我们最爱听拖车的张阿伯讲古:牛郎织女,山伯英台,无钱打和尚;讲到孙悟空大闹天庭久不久,他却忽然倒了。全巷大人默默流泪,小孩呼呼哭,送葬的行列比巷还长。
杨桃树就是张阿伯种的,把一棵鸟声带到巷里。阿章和我看过鸟偷吃杨桃,也等过杨桃自然掉下来。等烦了,他就捡一粒碎石丢上去,鸟飞走了,杨桃也落了,但石子却砸破人家的窗。害得那夜他老爸卖完碗粿回来打得他逃无路:“你要跑去佗位(意为哪里)?巷子内你还能跑去佗位?”
巷内虽躲不到哪里去,我们也捉迷藏,谁溜到街上就算输了。我们用手巾把输的人眼睛蒙起来后,就边拍手边躲;他乱摸,摸久竟生气了:“有种的就出来!”后来觉得有种的常被摸到,没胆的总躲,我们也就玩腻了。有一次,我乱摸,好容易摸着一个,却听到哈哈大笑,拆开手巾一看,我很失望——我捉到了做工回来的金生,他已长大了。
我们也长大后,大多走出小巷到大街。街若不长似乎就不算路,路从此赶着我们。街外我看到更多巷,人们就在那里拼命工作沸腾过活。巷口,阿婆包着槟榔,无人买也包得很起劲。水果贩卖不出烂糊糊的香蕉只好自己吃。卖甜食的妇人边打盹边哄孩子睡,蚊子却不肯让她睡。巷内,做棺材的,钉钉钉;做豆腐的,磨磨磨;做佛像的,刻刻刻;做草鞋的,织织织,苍蝇看不懂却赖着不走。打铁店内风炉边儿子握着铁板给老父锤,祖传的锤声中,火花乱溅汗水乱流过父子疤痕交错的胸膛。当铺里老板在柜台与电扇间悠闲。巷尾古庙,庙前学童赌博,庙里妇人拜佛祖,庙祝下围棋,各用粗话围来围去,浑然忘记妈祖、千里眼、顺风耳与皇帝匾额住庙中,忘记庙在巷内,巷是人间。
记得走了很多街道后,几年前夏天一个黄昏,我回到小巷。熟悉石子,我捡了一粒。熟悉木屋,破落挂着生疏门牌。生疏几间围着墙的小洋房,我一走近,狗就猛叫,猫也跟着乱喵;生疏西洋流行歌曲西洋打架杂音自电视机收音机传来。生疏一家化工厂,流泻出臭药味。生疏一家玩具外销厂,几个童工正包装。生疏,小孩子一定还有的,但不出来玩了。没有杨桃树,没有鸟,我怏怏踢走石粒——石粒早被碾得太小了,砸不响巷内的热闹。一阵空荒的感觉猛然涌上后,一句熟悉的叫喊隐约传来:“包子水饺啦!”我惊喜地往那声音跑去。
“你是——!”
“什么?”他惊异看我,被岁月与蒸气熏喷的眼睛黯淡无神。
“你还常来吧!”
“嗯,每日来,但不再进入了。”他顿了顿:“早前相识的都搬走了。”
“搬去——?”
“我哪知影?”他叹了一口气:“我虽每日经过这里却不属这里。”他看了看巷内,嗫嚅着没再说什么。把我买的水饺递给我时,流着汗的手微颤着:“趁热快吃。”然后拉长嗓子拉着摊子蹒跚走了。
他走后我想起跑不了的井,但没找到,也许井一无水就遭人遗弃而填平了。正想找个巷里的人问个究竟,猛然冲来“卜卜卜”喇叭声。“死人,无耳无目?”一个年轻人坐在机器脚踏车上睁大着含怒的眼睛,似要向我吐痰才甘心;无痰,更气,急驰而去,扬起沙尘。朦胧里,那副脸仿佛熟悉,像阿章,那个话虽粗野心却纤细的少年!二十多年的街巷后,我竟成了陌生人,而陌生人从前是很少进这巷子的,他已认不得我了。
恍惚过后,我才理智想起刚才那个家伙不可能是阿章。那年他因要躲开警察抓他在路边摆碗粿摊妨碍交通而仓皇推着摊子过路时给卡车撞死了。
可是我总仿佛看到一个坚强的少年跑着,他父亲叫着:“你要跑去佗位?巷子内你还能跑去佗位?”
我缓缓走出小巷,又到路上。
路,很长。
——一九七二年
【榕树与公路】
小镇不管怎样着色,榕树都坚持绿。绿给大家年轻的感觉,然而它比镇上任何人都老,两百多岁了。
两百多年来,榕树在小镇的沧桑茁壮。开拓者把它栽进这块土后,它看过荒土耕成农田。它看过反抗清朝的叛变,起义者被凌迟。它看过互相反抗的械斗,参与者互相杀戮。进入二十世纪后,那些年文化运动,它看过演讲者被抓去。那些年太平洋战争,它看过子弟被抓去。那些年动乱,它看过居民被抓去,都没回来。这些年它看着居民一家一家搬离,扫墓时才匆匆回来,扫完墓又匆匆离开,因为家乡已无家了。
这次回来,长辈们痛心不愿回首;然而看见榕树就使我们回到用树叶做口笛、用芦苇做蚱蜢的年纪。记忆往上爬,爬到板根可挤进两个小孩的洞。洞传说是野蜂飞来建窝时,父老点火后烧出的。洞里午睡醒来,鸟声喙得我们也叽叽喳喳,旺根伯不能忍受,就剃我们的头,边剃边讲些民间故事,自己笑却叫我们别笑。他爱吹箫,只有我们是听众;吹完后,说什么南管北管,要教我们,我们一听又要学,不管什么都跑了。但再怎样跑开都又回到榕树。识字较多时,他给我们的谜题也多了:“二个王字转又转,二个日字肩并肩,四个口字边挨边,四个山字尖对尖。”猜天天看见,做来流汗,写来容易的字。他等不及我们猜就说是“田”字,我们觉得没趣,他还要我们继续猜“挖空心思”后是什么。我们不愿想就都猜不出;他在手心又写个“田”字:“把心放回就是啦!要加上心才算思哦!”趁他沉思时我们赶快跑开。晚间我们跑来听吃蚊子的青蛙呱呱叫时,他却走来讲鬼故事,说鬼最喜欢找缺德的。榕树保庇,我们从未见到鬼。旺根伯过世不久,我家也搬走了。后来才听说他的独子被日本人调去南洋当军夫一直未回,他告诉我们的那些都是从前在榕树下说给儿子听的。
听说以后接连好几家搬到台北,而台北的艳舞海报、美容中心及化妆品广告也接连搬到小镇,张贴在榕树上。只是仍住这里的很少来看榕树了。闲时他们不再来下棋,交换经验与谣言,而改在家看已知结局的歌仔戏及没什么结局的连续剧。普渡时榕树前不再演子弟戏了。小孩也很少爬到榕树上凝望远方——远方已被洋房遮挡。
榕树更寂寞了。忍得住寂寞的也受得了残酷,有辆轿车曾贸然驶来撞,车翻人死,榕树仍挺着粗壮的身体站着。然而外人却不让它生存。这次我们一听说筑路计划中,榕树挡路要砍除,就都赶回到它身边。我们不反对筑路,但坚持保存榕树。它不像台北街上那些被剪裁的年轻榕树可随便移植,它的根已深入泥土。我们的泥土已是榕树的故乡,故乡的榕树比居民还执着。居民为了生活,很多已迁移,回来共同认识的只有榕树。榕树没被附近工厂的二氧化硫熏死,政府就计划要除掉。该除的不除,不该掉的却要掉,大家都很愤慨。
榕树默默听着大家的感喟。它听说阿惠到台北后就没消息了。它听说从前偶尔来打拳卖膏药的到士林摆地摊卖胶鞋,遇见榕树下的熟人都算便宜些。它听说阿良去台中开出租车,被乘客抢过,侥幸还活,不久却死于车祸。它听说到高雄做工的荣仔,儿子已上大学,本计划今年退休回家乡,去年却被解雇。他深深叹息,榕树轻轻撒下几片叶;他一叶一叶拾起,爱惜地摩挲着,摩挲着。
一大堆工具来的那天,我们六个人合抱着榕树,真像要保护无端被处极刑的家人,紧紧抱住,榕树簌簌掉着叶。我们唯恐触伤它,就手拉手围成圈,但都强被拆散了,都以妨碍公务为理由被拖走。
不愿走的榕树被砍除很久了,路却迄今仍未筑。
——一九八五年
【破鞋】
有脚,我感到幸运。穿鞋,我感到蹩脚。有脚不一定穿鞋,无鞋也能走;鞋穿破了补,补了破,又能磨多少路?
小学赤脚,觉得穿鞋不但多余而且是束缚。那时在教室里能够看到的皮鞋都是老师的,所以需要补的破似乎只属于他们。他们的讲演虽和教室的讲台一样都硬不肯破,但皮鞋神气到最后还是破了。至于赤脚的我们,既没有穿新鞋的痛苦,也没有补破鞋的懊恼,却有一些乐趣:玩,当然很开心,即使有时脚流血也痛得痛快,照样跑,跑过几天脚就自然好了。下雨,雨水淋我,我踢雨水,一直踢回家。冬天,刚出门,脚底比头上冷,走久了冷的反而是边走边背书的头。夏天,有时热得柏油路都软下来,我们只好改走沟仔边的硬水泥。
因为硬水泥有时烫得我们连站都不稳,我们曾掉进沟仔好几次。有一次,一个同学掉了下去,我们拉他上来时,看到他右脚还钩上了一只破胶鞋,有个大人经过,以为这位同学掉了另一只鞋!我们哈哈大笑。
初中穿鞋。不自在是我初中的感觉。穿上去,紧紧的;脱下来,臭臭的。好容易轮到我浇教室前的花时,才有理由把鞋子脱下来。我浇花可没雅到赏花,但浇花浇脚竟也浇出了微笑。那时希望鞋破,因为鞋破可通风。高中穿鞋。既不自在又无奈何是我高中的感觉,那时脚长得快,鞋还未穿破就换新的了。在长大的过程中,还未破就丢掉的太多了;而收藏起来的却常用不着。我就有一双皮鞋放了三年。原来进高中时,父母要按台南的老风俗给我做旧历十六岁成年礼,我说免了免了,成年后什么都贵起来还庆祝什么?而且礼一大堆,堆得我莫名其妙。那个礼没做,但有个远亲不知道我是个不知礼的人还是硬送我一双皮鞋。鞋太大了,我还不能穿;可是因为那时属于我而我还用不上的似乎只有这双鞋,我就收起来——如果我连东西都没有,将来破什么?
进大学后刚好穿得上我的成年鞋。不知是我把它放太久还是我天天穿,穿不到一年,鞋就破了。我曾经觉得鞋破穿起来特别舒服,那时我但求有的用,不再希望鞋破。路破还得走,鞋破可不一定能穿,而且放在水上就沉了。我怕鞋越破越大,就赶快拿去补。有一天我穿着补过的破成年鞋到图书馆翻东翻西。翻东我看到穿破了母亲编织的草鞋的士兵走向战场不再回家。我看到长工苦一世找不着一块棺材地,短工做一年赚不着一双鞋子钱。无钱也得跑,跑破了脚还得走,他们却还自慰比无脚可破的人好运。翻西我看到梵高在一八八○年代画的一双破皮鞋,乍看以为和我的差不多一样,细看却觉得梵高那双很亲近的鞋并不像原来是一对。有一只较小,说不定其中一只是拣来的,或破得不能再补了,丢掉后又买一只;说不定两只都是拣来的。总之那双破鞋一定有故事。故事也许是一路苦难,有很多跑步;故事也许是常年沧桑,有不少踉跄。为了弄清楚,我找了一些梵高画集和有关他的论著,偶然看到一本书提到那两只鞋象征梵高弟兄,小鞋的鞋带弯向大鞋,象征弟兄的感情,象征又象征,虽没解释出破来,总比我连个破故事都构想不出来聪明多了。故事都可说破,不破的是步履,即使鞋破了,脚也继续赶路。
毕业后赶回家,碰到在亭仔脚摆补鞋摊子的阿海仔。他发牢骚因为东西一破就丢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生意越来越差了;没什么可补,筹款改做皮鞋。在他做的皮鞋中有一双黑的,因为我的脚套进去正好合适,我就买下来,穿上后,人家都说土土土;但我可无所谓什么土不土,土就土吧,无土的不算是走过路的鞋,而且因为土,我才带出台湾来。奈何鞋不知乡愁,不久竟裂出洞,鞋破底原在,我拭一拭异乡的尘埃,几年前到加拿大看世界博览会时也穿去了。
我们走进以色列馆后,看到一只小破皮鞋。那是万千无辜的大人和小孩子死在煤气室后留下的东西中没被烧毁的一只小破鞋。一只小破鞋虽不足以控诉历史上暴君的残酷,却至少可见证二十世纪强权的暴虐。逃破了鞋仍逃不破噩运。这三十多年来,总算有个国的犹太人一直珍藏着这只小破鞋,而世界历史也偶尔合唱这首挽歌。挽歌里,我听到生死挣扎的呐喊很尖锐,但越逃越破越小的良心抗议却很微弱。我想起二三十年前,四五岁的我知道为什么祖母让我穿着一双破皮鞋睡觉,知道为什么父母祖母突然把我叫醒带着我往防空洞跑;可是这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子却穿着鞋和他父母走进煤气室,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里,还未问为什么,就窒息死去,连逃的可能都没有——有鞋不一定能逃,要逃不一定有脚。
我们走出以色列馆后,看到一个年轻人,泰然坐在轮椅上,凝视着不远处国旗区旗飘扬,似乎在想些什么。想着想着,他仿佛从那些飘扬里看出了些什么,一丝微笑掠过他坚强的脸,一双灵活的手有力地推动轮椅,匆匆往出口处而去;好像他也和我们一样有两条腿,跑着。
——一九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