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迁,光影逶迤,拖着的尾巴就探进窗里来,被墨绿色的窗帘拦住。盘子里切块的苹果吃掉三分之二,方清砚仍旧没有任何要放弃喋喋不休的念头。
他说,“墨宝,你头还疼不疼,听说头疼不能想太多。算了,本来你也想不了那么多。”
“方清砚,你已经问了五遍了,是你想太多罢了。”我说,“有点累,先聊到这。”
“哎,墨宝,这次的事,我——”他急促接话,却又有些犹豫。
“有话快说。”
“对不起。”他立马挂断电话。
我握着手机,半晌没反应过来。
当然,令我措手不及的事却还是在后面。不多时医生查房,却又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我四顾茫然,白宣跟在医生后面进来。
白宣走到我面前,神情严肃,他认真的看着我说,“墨宝,等会儿要乖乖配合孙医生,他问什么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哥,你这话,我听着怎么像审问犯人。”
他探手把床侧摇高,被称作孙医生的男人拿出一个金属似的东西在我右耳朵旁边敲,同时让我捂住左耳朵。
“听得清么。”孙医生问。
我有些无奈,但还是配合着说,“听得清。”
敲击声越发的轻,直到我再听不见。孙医生始终毫无表情,他又将音叉放到我左耳旁。
“这次呢。”
耳朵里是一片真空,又似海绵,水落进去只剩虚无。
我有些茫然摇了摇头,似乎已经忘记脑袋上的伤。
孙医生的脸色有些凝重,他又敲了几下,我无从猜测他敲击的力度有多大,只是瞥见白宣的脸色,唇紧抿着,眉字成川。
我讷讷的说,“孙医生,我右耳朵好像能听见。”
“好。”孙医生难得对我笑了笑,“先到这。”
孙医生又叮嘱了些什么,漂亮的护士姑娘留下来给我扎针,白宣和老妈很是残忍的把我一个人留在病房里。
等点滴循规蹈矩的淌进血管里,漂亮护士又仔仔细细叮嘱了声轻手轻脚关门离开。
那扇门仿佛一个禁咒,所有的声音都被阻隔,我闲的发慌,只得摸出手机上网。手指却哆嗦着拿不稳,心头是烦躁不堪。
虽然医生不说白宣不说,但方才那一切不过昭示一个不堪揭露的事实——我的左耳听不见。
在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之前,在没有时间去权衡利弊之前,在所有人担忧痛苦之前,我能做的,究竟是什么?
拼命安慰自己不过是庸人自扰,或许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严重,但我知道,下一刻白宣就会如审判官一般,对我判决。
这个人只会是白宣,再不能是别人。
说他残忍,或许是因为他太过慈悲。他了解我,如同我了解他一样。
手指无意识的在手机上摩挲,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门缓缓打开来,白宣背身关上门,静静看着我。
我抬起头来看看药瓶,说,“哥,这瓶药要打完了。”
护士闻铃声换了药,脉脉看了眼白宣,怀揣着小鹿乱撞的少女心出去。
“哥,你真有魅力,我觉得你的终身大事有可能快要解决。”我促狭的笑了笑。
白宣在我身侧坐下,手掌温凉宽厚,抚上我的额头,眼睛掩藏在手掌下。他声音清冽如水,他说,“墨宝,你的左耳有失聪的可能。”
手掌停在我眼上,我动了动嘴唇,“可能只是乐观者的安慰话,事实是,我的左耳,它已经听不到。”
“墨宝。”他声音起了雾,有些缭绕的柔软,“颅骨受创,就目前来看或许只是颅内淤血压迫视觉神经,要再次经过检查,然后才能确诊。”
眼底一片干涸,是枯雨期的江北,空气里闻不到一粒潮湿。
“这样啊。”我说。
良久之后,老妈和老爸一起推门进来,他手掌擦过眼角,白宣垂眸,避过我的视线,同爸妈不知说了句什么,推门出去。
哑然失笑,原本以为白宣遮住我眼是怕我哭的不好意思,但此时才知道,他只是不怨我看见他流泪而已。
哥哥,你真是嘴硬心软。
老妈老爸什么都没说,只把保温桶里老爸亲手做的汤盛出来叫我喝。
我捏着勺子吹了口气,说,“老爸,士别三日,您这厨艺日进啊。”
老爸额上似乎添了几条纹络,他笑眯眯的说,“还是我闺女的嘴甜。”
老妈看我和老爸没大没小的胡侃,忽然扭过身往卫生间走。
检查安排在两日后,江城那天没课,便推着轮椅上的我去做检查。检查过后我一时不想回病房,便央求着要去看方清砚。
“江城,你看我现在的形象像不像刚从前线回来。”我认真的问。
他矮下身子,同样很认真地回答我,“不像。”
我有些沮丧,“为什么。”
“因为你比较好看。”淡淡一语,他眉眼尽是笑。
顶着一张大红脸去探望方清砚,看到他一刹那,我终于明白江城为什么说我不像。同方清砚相比,我只算是轻伤。
方清砚躺在床上,见我来,模样有些痴傻。
“方清砚,你怎么跟个木乃伊似的。”我说。
“你你你你怎么在来了?”方清砚险些把桌子上的笔记本一爪子挥下来。
“几天不见,你怎么结巴了。”
“不是,江城她伤着你怎么把她带来了。”他矛头突转指向江城。
“你少得寸进尺,是墨宝非要来,方清砚,别拿乔。”任谁的女朋友为了别的人受伤心里也窝火,我看着素日温雅的江城一脸不耐烦,笑意宛然。
方清砚难得并未反驳,良久抬眼看我,眼神有些哀怨。
“好看不,我头发剃了。”我毫不在意他的打量。
“白墨宝你能不能有点做女生的自觉,头发都没了还这么嚣张。”方清砚有些急躁。
“反正头发还会再长,你现在这幅模样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我这幅样子到底是谁害的,没事儿学人蹦极你多少也得系安全绳,你是不是一时激动给忘了?”我笑了笑说,“还是说,美女在侧,你一时出现幻觉,以为自己轻功盖世一飞冲天?”
方清砚脸色青白相继,若不是他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估计早就爬起来揍我千百回。
我眼疾手快拿手机咔嚓拍了张照。
“白墨宝!”
我慢吞吞放下手机,说,“我听得见,你不用喊。”
江城握在轮椅上的手指有些用力,脸上是极力忍耐的笑意。
“你哪来的回哪儿去。”方清砚欲哭无泪,“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小的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甚为欣慰的笑,“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我会常来看你的。”
方清砚有气无力的摆摆手。
江城推着我出来,良久两人对视一眼,笑不可抑。
“唔,终于出口恶气。”我说。
“你今天精神倒真的比前些天好多了。”江城说,“看他落败你真的那么开心?”
“当然,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怎样也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觉得甘心。”
“墨宝,等过几天,我们订婚好不好?”他推着我,忽然说。
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猝然停住轮椅说,“江城,你不用可怜我,也不用顾及我,你这样做,我会想要离开你。”
“墨宝。”他矮下身来看着我,齐眉凝眸,我在他清澈的眼里看到傻兮兮的自己。
“想到这件事,并不是想要拜托你,更不是可怜你。”他将我冰凉的手指暖在掌心,望着我笃定的说,“你出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抓紧你。”
江城,或许在这之前,我对你的承诺如此期待而又欢心。但是,我不是当初的自己。我明白你试图鼓励我的心情,但我不想用这些憾恨来绊住你。但是这些,你不会知道。
“我想跟你在一起,但订婚言之甚早,你现在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我反握住他的手,说,“真的。”
他将我的手指牵到唇边,细细啄吻。
“什么味道?”我笑问。
“消毒水的味道。”他半真半假的说。
我笑弯了眉眼。
或许江城你不知道,我希望此后,手指上有洗发水的味道,纸张的味道,饭菜的味道。你在眯眼洗发,你在凝眸看书,你在品尝一碟小菜。这些我都想一一为你做。
我想这一生你在我身边,拥抱我亲吻我,我手指上,触摸着你的味道。
可一生那么长,走起来或许很累,如果我听不见,你会不会能耐心等着我,等我读懂你唇上话语,等你吻掉我唇畔泪泽。
他微微仰着脸,看着我的眼神是坦荡如砥的温柔情深。
如果爱你比诗歌美好,我愿意双耳成盲。
“江城,老爸说今天中午会有水煮鱼吃,你要不要讨教一二。”
他复又起身,缓缓推动轮椅,步履沉稳。
脑袋上方传来他轻松又愉快的回答,他说,“好,我要是学会,天天做给你吃。”
我很认真的否决,想了想说,“天天吃不好,一周吃一次就好。”
他失笑,“你真是个较真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