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半开着,微有些暑意的风就跑进来。
白宣双手交叉,额头枕在上面。
唇边一抹笑痕摇摇欲坠,我贴着医用胶布的手上是细密针眼的痕迹,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我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些凉,有些颤。
“哥,事情并没有孙医生说的那么严重,就算左耳朵听不到,但我右耳朵也还好好的。”我说。
白宣始终低垂着的眉睫抬起,面上晦涩浮动,是暴风雨前的海面,给人窒息的平静。
“墨宝,没那么简单,就算淤血散去,你左耳仍旧听不见。而且,你右耳的听力会渐渐衰退,这样也没关系么。”我平素未见他有如此狼狈不堪的神情,他看着我,有些诘责的意味。
“有关系。”我说,“怎么会没关系呢,我也希望,它是骗人的。”
我掌心离了他的手,孤零零支撑着一丝倔强。
“哥,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需要时间一个人想一想,爸妈那里就麻烦你照顾。”我顿了顿说,“对于这件事,现在想来如果知道是这样的后果,说不定当初我就不会那样做,我没有那么伟大。但是那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方清砚。”
白宣看着我,眼底是无垠的洪波,凝成漩涡,摄人心魄的光华。
“这样想来,比起方清砚有可能会受更大的伤,我这点小伤也算是赚了。”我说,“哥,关于这件事,别告诉方清砚,好不好?”
“不告诉他?”白宣讥诮的冷哼一声,“如果此后你们彼此后悔,不要怪此时的决定。”
唇畔是苦的,笑容也是苦的。
得到白宣的肯定,心头却觉得安静,自责悲苦就这样以最小的限度消化,就算是告诉方清砚,什么都会不会改变。
我自幼讨厌一个人,他自负骄傲蛮横嘴毒,但细心乐观体贴。时至今日或许对他的讨厌已经成了惯性,一时无法停下来。当所有的表象被确认为既定的事实,成为习惯,到了最后,自己也会相信。
病房里是静寂的灯光,无声贴附在墙壁上雪白的被褥上,还有我露在空气中一小截白皙的腕上。不是月光,却胜月光三分。
右手紧紧扣住耳朵,我小声的说话,声音是长在空谷中的花,一朵朵簪在右耳上。而我的左耳,已经枯萎凋零。
胸口是翻搅蒸腾的念头,窒息得宛如游鱼般在河滩上穷途末路的挣扎。皮肤掠过一阵清冷的风,我把被子裹在身上,蜷成圆圆的一团,抱紧自己,安慰自己。
风停雨住,可是我听不到。
埋在被褥里的鼻端嗅到泪水咸湿的味道,悲伤从海上来,卷起难以抵御的海风。手掌之下,仿佛尽是冰冷的海潮,身如覆舟,顷刻淹没。
等回校上课的时候,已经是六月的尾巴。头发不长,倒也不难看,额前细碎的发丝,贴在皮肤上,成缕的凉意。
剩下的日子便是老老实实备考,搁浅了很久的思维一旦开始运作,就有停歇不了的念头。考完最后一门并无多大的忧虑,我站在树荫里等白宣。
左耳朵里的耳机忽然被人一把扯落,林亦然看着我,有些好奇的将耳机凑到耳朵旁边。她眉头皱了下,说,“墨宝,这又不是摇滚乐,你把声音调这么大做什么。”
我重又把耳机戴上,空出右耳朵听她说话。
“你怎么还没走,你家里没人来接你么。”我问。
林亦然将颊侧的发丝绾到耳后,说,“他们在宿舍等着,你回校后我遇不着你,今天终于看见你的短发模样,我差点不敢认。”
我有些窘迫的干笑了声,“是很怪,我就是小时候有过短发的经历,现在重拾,很是新鲜。”
她仔细看了番,然后笑说,“跟之前的感觉很是不同,虽然人瘦了,但现在这幅样子,却是精神不少。”
已经热起来的天,纵然是站在树荫里也不会凉快多少,来往的人也都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这样毫无目的的聊,总觉得她似乎有要紧的话要说。
“墨宝。”她神色微微透出拘谨,“我下学期不会回学校了。”
“是有什么事?”
她莞尔,“是,要去国外念书,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突然?”
“也不是突然,其实已经计划很久,其实早就应该去的。不过是自己割舍不下,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一句话说的云遮雾绕,但我听出她话语里藏匿着的郁郁。她笑了笑说,“抱歉。”
“是去哪个国家?”
“等安顿好我会联系你,你放心等我消息。”
“我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一时不习惯。你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即便偶尔糊涂一次,也未尝不可。”我看着她,笑说。
她对上我的视线,神色里有了些波澜,“墨宝你——”
“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人,以你的性子一味等着他不会来找你,你总该是要主动一回。”
她握紧了我的手,眼瞳潋滟如秋水。
正兀自感怀,却看到白宣开车缓缓从路旁停下,从车上朝我过来。
“哥。”我咧嘴朝他挥了挥手。
林亦然也同我看过去,唇畔是恰到好处的笑。
白宣的目光在她身上不做任何停留,只径直看着我,眉头皱着,“说了要你去办公室等,天这么热,你又乱跑。”
林亦然匆匆道别,大概觉得此时毫无她置喙的余地。她同我拥抱,转身离开。一头漆黑的发垂在腰侧,裙衫飘摇。
“哥,你觉得她好看么。”我问。
“比你好看。”
“那她做你女朋友怎么样。”
“你有闲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不如好好解释一下你缠着李教授要重点的事。”他随我一同走进车里,绷着脸发动车子。
“学校里有亲戚就这点不好,好的不见说,坏的倒是十传百。”我不满的嘀咕,“我知道他不惯画重点,但我缺课那么久,期末不挂科,也是很困难的。”
白宣不理我,却忽然说,“把你耳机里的音量调低一些。”
车厢中忽然安静下来,我顿了顿,乖乖照做。
回去的时候方清砚正埋头大睡,他手脚还不甚利落,赶场考了几门下来,也是有些受不了。
距离那次事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方清砚除了身上添了些伤疤,也添了一枚红颜知己。那天他救的人是何田,这导致方清砚一回校,有关他和何田的绯闻已在他们系传的满天飞,好在有林亦然压阵,倒也风平浪静。
或许是因为这次所受的伤,逢着雨天,我脑袋总是隐约的钝痛,大概是没好透。
回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出门,哪怕是江城来了,也是请到家里来,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的地板上,或者翻看我幼时的照片,或者拼图。
照片里是我少年时光,或多或少总是躲不开方清砚的影子。但此时我与江城凑在一起,手指点着那些旧照片,说童年趣事,却是格外宁和。偶尔他有了兴致,也说些他的童年给我听。
而我拼图的块数不过一千,一整幅图拼了好久。每次觉得模棱两可的时候,做决断的人往往是江城。
我不服气,非说他是提前就练好了的。
他制住我挥舞的手,却笑意盈盈,他说,“你要知道,男生在拼图这方面,若是认真起来,是比女生有效率的。”
“那倒未必,方清砚他就拼不过我。”
他想了想,说,“因为你比他认真。”
我听了很受用,此后拼起图来多用了几分的耐心,竟然越来越娴熟。这样的后果就是导致我拼图的嗜好一发不可收拾,一张图拆了拼拼了拆,到后来觉得哪怕是闭上眼也能凑对位置。
到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缺了两块,我看着别扭,有好几天放弃了这一消遣。闲的发慌时江城买了魔方来,我倒也是安分了几天。
老妈老爸对于江城的到来态度很是可亲,大概是觉得我住院那段时间江城的表现足够好,但隐约还是有些担忧。我看着江城,心底莫名会生出卑微怯懦来。
这天魔方拼了半天拼不全,我渐渐失了耐心,有些沮丧。
“墨宝,你该出去走走。”江城说。
我不说话,江城却失了耐心。他忽然扳住我的肩膀,说,“你说了你不在意,现在逃避的人却还是你自己,就算你难过要哭,也没人会笑你。”
“江城,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我而言很不公平。”我打断他眼底隐然的怒气,我说,“你告诉我你不会在乎,可我会在乎。说不在意不过是骗我自己,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你厌倦我了,就告诉我,别让我去猜。”
他神色一怔,眼神冷的可怕。
“墨宝,你不是对自己失望,你其实是对我失望。”他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说。”
得了承诺,许久挂念的终于稍稍放下。我说,“那你说话可要算话。”
我们两个在承诺一个外人看来可笑的事,但于我而言却是浮木,仅能握住的,或许只是这些而已。将来如何我并不能掌控,我不愿他离开我身边,但我也不愿他不快乐。
言之甚早的事,若非此后种种,永远没有践行的机会,如果没有那一天的到来,或许不懂,何为一语成谶。